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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也是在這一夜,雞叫的時候,落了雨。可能是我推磨子推累了,在僅有的兩個小時裡,睡得不蘇醒。我夢著劇團裡的演員坐著拖拉機要回縣上了,白雪就坐在車廂沿上,兩條腿擔在空裡,許多人在送他們,有夏天智,也有四嬸和翠翠,我就站在送行的人群裡看著白雪。白雪似乎也看見了我,她很快地又轉了臉和四嬸說話,但那一雙擔在空裡的腿一晃一晃的。嘴能說話,腿也會說話的,白雪的腿在給我說話。我盯著兩條腿,在心裡說:讓鞋掉下來吧,讓鞋掉下來吧!鞋果然就掉下來了一隻,我立即鑽過許多胳膊和腿的縫隙,近去把鞋撿起來,說:「白雪,你的鞋掉了!」夏天智把我撥了一把,說:「好啦好啦,拖拉機要開啦!」那拖拉機怎麼發動都發動不起來。我盼著拖拉機永遠發動不起來!但我卻突然尿憋,想找個僻靜處放水,走到哪兒,哪兒都是人,急著尿了還要送白雪的,就是沒個地方尿。這麼三憋兩憋,憋醒來了,天早已大亮,屋外的雨下得刷刷響。我趕忙跑去酒樓,白雪和劇團的演員已經走了一個小時了。

  別人都說我的病又犯了,我沒有,我只是沿著拖拉機的兩道轍印往前跑。雨硬得像射下來的箭,我想我是楊二郎,萬箭穿身。街道上的浮土經雨淋後變成了紅膠泥,沾得兩隻鞋是兩個碗砣,無法再帶動,腳從鞋裡拔出來,還是往前跑,石片子就割破了腳底,血在水裡漂著。麻巧從地裡摘了青辣子,攔我沒有攔住,辣子籃被撞翻在地上,她大聲喊:「引生犯病啦,把引生攔住!」路中間就站上了啞巴。啞巴鐵青個頭,嘴唇上有了一層茸毛,我往路的右邊跑,他攔了右邊,我往路的左邊跑,他攔了左邊,我低了頭向他撞去,他沒有倒,把我的頭抱住了。新生說:「引生,你跑啥哩?」我說:「我攆拖拉機哩!」新生說:「你攆拖拉機幹啥?」我說:「白雪走啦!」我一說到白雪,啞巴是知道我以前的事的,就把我扭了脖子摔倒在地上。新生說:「白雪走了?」我說:「走了!」啞巴把我提起來又摔在地上。我一說白雪,他就提我摔我,我就不敢說了。夏天義穿著雨衣站在一旁,他是一直皺著眉頭,這陣說:「不要打引生啦。」過來拉我,說:「回去吧,快回去!」我不知怎麼就抱著夏天義的腿哭。夏天義說:「哭吧,哭吧,哭一哭心裡就亮了。」他這麼說,我心裡倒真的清白了,倒後悔剛才說到了白雪,蹴在地上只是喘氣。但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夏天義說:「不回去了,那就跟我走!」

  我就是這樣跟著了夏天義,鞍前馬後,給他支桌子,關後門,端吃端喝,還說趣話,一直跟到了他去世。夏天義養了兩隻狗,一只是來運,一隻就應該是我。中星爹說人的一生幹什麼事都是有定數的,我和我爹,前世裡一定欠著夏天義的孽債,這輩子來補還了。

  我永遠地記著這一天,雨在嘩啦嘩啦下,我跟著夏天義,還有新生和啞巴,拿了一卷油毛氈去七裡溝苫那個棚子。棚子是他們頭一天搭的,就搭在夏天義的墓前頭,雖然簡陋,卻很結實,矮牆是石頭壘的,塗了泥巴,人字架幾乎是樹股子挨著地,裡邊有床有灶。我們把帶來的油毛氈在棚頂上又苫了一層,雨就下得更大,棚前的泥腳窩裡聚滿了水,來運就跑來了。來運能獨自跑來,它是認識夏天義的腳印,還是嗅著了夏天義走過的氣味?我以前是見不得來運的,一看見它和賽虎連蛋,就撿石頭砸它,這個時候卻一看見來運就感到親切。我說:「來運,你的賽虎呢,你咋捨得離開你的賽虎?」來運嗚的一聲,眼淚都流下來了。狗會流淚你信不信?它的眼淚渾濁,順著臉頰,在那裡留著發黃的痕道,然後低了頭,嗚哇不停。我是體會到了,人是能聽懂動物話的,當然只是瞬間裡,來運在告訴我,鄉政府的李幹事又把賽虎看管嚴了,不許它出來,它一去他們就攆打。我把來運夾在兩腿間,可憐地撫摸著它的腦袋。新生問我和狗說啥哩,我說了來運的意思,新生說:「和賽虎不成了,清風街還有的是狗!」新生說的屁話!我扭過了頭,對新生怒目而視,這當兒哐?一聲,一個黑影子突然從天而降。待我們清醒過來,一隻像雞一樣大的鳥撞掉了掛在木樁上的搪瓷缸子,而鳥也撞昏了,掉在地上亂扇翅膀。這是一隻誰也叫不上名的鳥,黑頭紅喙,當然不是錦雞,尾巴短,但翅膀非常大,也非常漂亮。有這樣一隻大鳥能突然飛進了我們的小木棚裡,這是一樁喜事,它撞落的搪瓷缸子是夏天義的,是六十年代農業學大寨時縣上獎給他的獎品。見大鳥在地上亂扇著翅膀,來運忽地撲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它噙住。我大聲喊:「來運!來運!」把大鳥從來運口裡奪過來。新生踢了來運一腳,說:「這是鳳凰!」我說:「哪兒有鳳凰?!」新生說:「它像鳳凰就權當它是鳳凰。這樣的鳥誰在哪兒見過?它飛進來撞著天義叔的搪瓷缸子,是吉利呀,天義叔是人中龍,這是龍鳳見面呀!」夏天義笑著說:「你狗日的新生會說話!」新生說:「這是事實麼!」夏天義說:「借你的吉言,但願這七裡溝的事能弄成!」我就把大鳥抱到棚門口,雨還在下,它完全地緩醒了過來,雨落在它身上像油珠一樣滑下去,脖子扭動了一個優美的半圓,張開了口接飲著雨,然後一聲長吟,嘩啦啦展翅飛了。我卻琢磨夏天義的話,說:「天義伯,你在這裡搭棚弄啥事呀?」夏天義說:「住呀麼。」我說:「騙人,你能住在這兒?」夏天義說:「咋不能,當年栽蘋果的時候,我就搭了棚吃在那兒住在那兒的。你來不來?」我當然來的,就那一點稻田,種完了平日又沒事,而且在村裡浪蕩著沒意思,如果真的跟著夏天義住在這裡那倒好哩。我說:「我來的!」夏天義看著我,突然間不言語了。雨越下越大,棚簷前像掛了瀑布。夏天義說:「當年淤地的時候,我是帶了清風街三百人來的,現在跟我的卻只是你們三個了!」我說:「還有來運哩!」他說:「啊,還有來運。」眼角裡卻有了一顆淚。我說:「天義伯你哭啦?」夏天義頭沒有扭過來,說:「我沒哭。」直直地站到棚簷外,讓雨淋在臉上,臉上分不清了哪是淚哪是雨,喃喃道:「要是四十歲五十歲,我啥事都可以從頭幹的,現在是沒本錢了,沒本錢了……可我夏天義還是來了!」就解開了褲子,也不避我們,面朝著溝裡尿起來。夏天義一尿,新生和啞巴也跑出去尿,尿得很高。我也出去尿了,但我是蹲下的,啞巴向新生做著鬼臉,夏天義踢了他一腳。

  七裡溝有了人氣,也有了尿味,我那時便忘記了白雪帶給我的痛苦,和村人對我的作賤,快活得在棚子裡蹦躂。後來,我們肚子都饑了,我說,我給咱回村弄些吃喝去,說完就往溝下跑,夏天義緊喊慢喊沒有喊住。

  白雨是不過犁溝的,確實不過犁溝,從七裡溝下來到了312國道,路面上一半是雨,左邊的路溝裡全是水,另一半卻沒了雨,而且路面差不多都要幹了。我沒有在雨地裡跑,也沒有在沒雨的路上跑,雨從天上下來把空中劈開一條線,我就沿著那條線跑。中星爹說,這世上是由陰陽構成的,比如太陽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男和女,快慢高低輕重緩急,那麼,我是在陰晴線上跑,我覺得我的身子一會兒分開了,一會兒又合起來,我是陰陽人嗎?我是陰陽人,說是男的不是男的,說是女的不是女的,哎呀,我以前總是羞愧我的身體,現在反倒為我的身體得意了!我唱起了《滾豌豆》:「海水豈用升鬥量,我比雪山高萬丈,太陽一照化長江。」我想著我應該去書正媳婦的店裡買半個鹵豬頭,再買一瓶酒,當然還得買一盤涼粉,夏天義就好一口涼粉。我還想著把酒肉買了拿到七裡溝,須要把夏天義喝醉不可,他酒量不行,但酒拳好。於是我一邊跑一邊練拳。我分開的身子都長著一隻手的,兩隻手就劃起來:一點梅呀!五魁首呀!四季來財!八抬你坐!到了清風街,雨又是白茫茫一片子往下下,書正的媳婦驚叫著我身上怎麼一半濕一半幹,更不明白我怎麼就買了這麼多的豬頭肉?我沒有告訴她。店門外的屋簷下站著夏天禮,他穿了一身新衣服,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我說:「天禮伯,下雨天往哪兒去趕集呀?」他說:「盈盈和她女婿要到省城去,一定要孝敬我也去逛逛,在這等你雷慶哥的車哩!」我說:「天禮伯要進省城呀,你應該去省城逛逛!」夏天禮說:「娃們須讓去麼,逛什麼呀,我看在清風街就好得很!」他是給我燒包哩,我就不願意與他多說,提了吃喝就往七裡溝去。跑過了東街口牌樓,腦子一轉:夏天義年紀大了,應該身子累了要在棚裡展展腰,就自作主張又去了夏天義家取一床被子。我為我能想到這一點而高興,但偏偏就是我這一想法,聰明反被聰明誤,以致釀成了以後更大的是非。瞎眼的二嬸問我取被子幹啥,我說天義伯在七裡溝搭了棚,要在那裡住呀,二嬸是把一床被子交給了我,卻放長聲哭了起來。

  這哭聲先是驚動了前來給娘送來一捆鮮蔥的慶金,他雨傘沒來得及放下就問娘你哭啥呢?二嬸說你爹住到七裡溝去了,慶金著實吃了一驚,就出來給慶堂說了,又直腳來找夏天智。夏天智卻沒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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