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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吃過飯,白雪招呼演員們到婆家去坐坐,夏天智自然高興得不得了,原本大家才吃過了飯,卻要叫四嬸下掛麵煮荷包蛋。演員們都阻止,連白雪都說算了,夏天智說:「吃不吃也得做呀,咱鄉下還有啥招呼人的?」就又對白雪說:「秦腔唱得好好的,咋就唱開歌了呢?」白雪說:「有人嫌都是那一板戲,幾十年遲早聽厭煩了!」夏天智說:「他懂不懂秦腔?就講究老唱段差不多的人熟悉,唱起了臺上台下能交流。聽秦腔就是聽味兒麼!陳星唱的啥呀,軟不遝遝的,吊死鬼尋繩哩?!」白雪說:「我也吃驚,那麼多人愛聽陳星唱的下午街上人都擠實啦!」夏天智說:「你要耍猴也是那麼多人!秦人不唱秦腔,咱夏家的娃娃起別人家的姓?」說完,覺得話說得不妥,不說了。

  一人一碗荷包蛋掛麵,演員們都吃得坐在那裡不動了。中星爹在院門外叫白雪,白雪出來,中星爹說:「劇團人在你家裡?」白雪說:「都在,你進麼。」中星爹說:「演員到咱村上了,中星不在,我該來招呼一下。」白雪領他進來,向演員們說:「這是咱夏團長的爹!」演員們身子都沒有動,說聲「噢」,也就沒話了。中星爹就笑著說:「大家辛苦啦?」王牛說:「夏團長辛苦!」中星爹說:「大家都曬黑啦!」王牛說:「夏團長更黑!」演員們倒哄地全笑了。演員們一哄笑,中星爹就難堪了,一隻雞躡著步兒走過來啄他鞋上沾著的一粒米,他說:「這雞,這雞。」趕著雞到了廚房門口,就一步跨進去和四嬸去寒暄了。

  院子裡,白雪和演員們商量起了明日演出的內容,說著說著,意見發生了分歧,一部分主張唱秦腔,一部分主張還是唱流行歌,雙方爭起來,紅脖子漲臉。偏偏一個家住西山灣的演員晚上沒吃飯,回家看望老娘,這時趕來說了一件事,兩派徹底分開。事情是西山灣一戶人家死了老爹,希望劇團能去,條件是每人給六十元。當下有演員說:六十元不少,比這兒多十元錢,咋不去呢?去!有的說:咱是「龜孫」,吹喪去呀?頭搖得像撥浪鼓。主張唱秦腔的就說:「既然清風街熱乎起流行歌,那我們去西山灣。」主張唱流行歌的說:「不嫌丟人!」要走的人說:「丟啥人了,死了人去唱是丟人,人家開了個酒樓就來唱是贏人啦?」白雪傻了眼,拉這個,留那個,但最後那些要唱秦腔的沒留住。白雪也惱了,說:「不就是多了十元錢麼,你們不給我面子,要走就走吧,留下來的,我讓丁老闆每人每天再補二十元!」

  兩撥人當下分開,一撥直接就去了西山灣,一撥去了酒樓睡覺,院子裡一下子冷清了。中星爹一直在廚房裡和四嬸有一句沒一句地閑,這陣走出廚房,見夏天智獨自在院裡的捶布石上坐著,便說:「都走啦?」夏天智沒理睬他。中星爹又說:「中星離開劇團是明智的,人常說,要生氣,領一班戲……」夏天智說:「你回去歇著吧。」中星爹說:「啊,是不早啦,都歇著。」出了院門。

  酒樓的演唱又延續了一天,給劇團的演員每人多發了二十元,陳星卻一文未付。翠翠去尋丁霸槽,丁霸槽說:「給陳星啥錢?給他尋了師傅了,他還得謝我們哩!」氣得翠翠說:「還沒做生意哩就學會坑蒙拐騙了!」

  翠翠回到家,家裡已經吃過了晚飯。雷慶早就出車回來了,和家富在堂屋裡下棋,梅花用濕毛巾拌攪笸籃裡的麥子,說:「這個時候才回來?吃飯,推磨子呀!」翠翠在廚房裡見是蒸了屜軟包子,吃了兩個,又拿了兩個揣在兜裡要給陳星送去,說:「又推磨子呀?」梅花說:「吃飯咋不說又吃飯呀?」翠翠說:「我困得很,明日推吧。」梅花說:「吃的時候都是嘴,幹活就沒人啦?你困啥哩,你去找陳星就不困啦?你給我把包子放下!」翠翠從兜裡掏出包子,一下子就扔到笸籃裡。母女倆又要吵架了,三嬸正在燈下用刀片割腳底的雞眼,忙丟下刀片過來把翠翠拉到廈屋,說:「你娘和你爹剛吵了嘴,你再強,你爹肯定就上火了!你乖乖的,跟你娘推磨子去。」原先的東街是每家每戶都有一盤石磨的,也都是牛拉磨,現在沒牛了,石磨也只有夏天智家那條巷道口有一座。梅花收拾了笸籃,圓籠,磨繩磨棍,把麥子倒在磨頂上,她沒有再讓雷慶來推,雷慶是從來不幹家務活的,剛才提到推磨子還吵了一架,翠翠又一直耷拉個臉,兩人推不動,就嘟嘟囔囔地罵,罵了一會兒,只得去了慶滿家。月亮光光,地上是一片白,慶滿家的院門關了,旁邊的窗子還透著燈,梅花說:「三嫂子三嫂子,你沒睡吧?」窗裡的慶滿媳婦說:「才黑了,就睡呀?」梅花說:「你來幫我推推磨子。你幾時要推了,我再幫你,咱換工。」慶滿媳婦說:「你別說換工的話,我能指望你換呀?我後晌去看戲崴了腳,我叫你三哥給你推去。」就叫:「慶滿,慶滿,梅花推磨子沒人,你去吧。」慶滿說:「喝酒不叫我,幹活就尋到我啦?」梅花在窗外聽了,說:「雷慶啥事都給人幫忙哩,輪到自己了,求人倒這麼難!」慶滿說:「我可沒坐過一回雷慶的車!」我開了門出來,梅花可憐兮兮地倚在牆上,我說:「沒人去了,我給你推去!」梅花說:「自家人不如旁人世人!引生,你幾時要用車了,你就來給我說。」

  那天晚上,我碰巧是在慶滿家。看戲的時候,慶滿在人窩裡向我提說要借鋼釺子給他們建築隊,我說這鋼釺子是我爹留的遺產,借是不借的,可以賣,便宜著賣。吃罷晚飯我就把三根鋼釺子掮到了慶滿家。我說我要幫梅花推磨子,慶滿的媳婦還嘲笑我會巴結有錢的人,其實我有我的主意,因為石磨子在夏天智家的那巷道口,在那裡我能看著白雪夜裡從酒樓那兒回家來。說實話,我也是最煩推磨子的,我幫著梅花和翠翠只推了一會兒,頭就暈起來。翠翠一直是閉著眼睛推了磨棍走,一句話也不說,梅花卻不停地罵慶滿兩口子。我沒有應她的聲,眼睛一直盯著夏天智家的門口。夜已經深了,白雪從酒樓那邊還不見回來。翠翠突然在低聲地唱,她故意唱得含糊不清,但我還是聽明白了,她唱的是:「愛你愛你我真的愛你,請個畫家來畫你,把你畫在吉他上,每天我就抱著你。」我說:「陳星給你唱的?」她瞪了我一眼。我說:「這歌詞真好!」她哼了一下,臉上的神氣在嘲笑我:你懂什麼呀?!麥子第二遍磨過了,梅花開始用羅兒篩面,我和翠翠歇下來,她還在唱。這碎女子,以為只有她才有愛!我抬起頭看月亮,月亮像個銀盤掛在天上。我想起了今天早晨起來,在炕上坐了半天回憶昨晚的夢,甚至還翻了翻枕巾,看有沒有夢把圖畫印在上面。梅花篩完了面,把麥麩倒在磨頂上,說:「推。」我沒有聽見,她說:「發什麼呆!」拿掃面笤帚敲了一下我的頭。她這一敲,天上的月亮立刻發生了月蝕。你見過月蝕嗎?月蝕是月亮從東邊開始,先是黑了一個沿兒,接著黑就往裡滲,月亮白白的像一攤水,旱得往瘦裡縮,最後,咕咚,月亮掉進了深洞裡,一切都是黑的,黑得看不見翠翠的牙,伸手也不見了五指。我們在黑暗裡推磨子,一圈一圈的,走著怎麼也走不到盡頭的路。待到月亮又逐漸地亮起來,麥子磨過了四遍,還要磨,翠翠就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梅花說:「趁有你引生叔,多磨幾遍。」翠翠說:「引生叔是牛啊?!」我說:「磨吧。」倒擔心既然已半夜了,如果不磨了偏偏白雪回來,那就白出了一場力。梅花又磨了一遍後還要磨,只剩下麥麩子,磨子輕了,她就篩面,讓我和翠翠繼續推。磨頂上沒有及時往磨眼裡填麥麩,空磨子呼呼響,翠翠又是瞌睡了,雙腿還在機械地走,我腦子裡昏得像一鍋糨子,眼睛還瞅著夏天智家的方向。梅花喊:「不撥眼,推空磨子呀!」翠翠從睡夢中驚醒,生了氣,就把磨棍抽下來,不推了。巷口閃著手電,有人走了過來。我冷丁腦子清了,以為是白雪哩,走近了,原來是四嬸。四嬸說:「成半夜的推磨子呀!」梅花說:「四娘這是從哪兒回來的?」四嬸說:「我在酒樓那兒……」卻往菊娃的院門口去,哐哐地敲門。門開了,菊娃說:「是四娘呀,啥事?」四嬸說:「睡得那麼死,該起來尿啦!」菊娃笑了一下。四嬸說:「劇團人連夜要回去,留了半天,才留下讓明日一早走,白雪也要去,你知道她有了身孕,總得有人照顧著給做飯洗個衣的,我實在是走不開,你四叔一輩子讓人侍候慣了,我走了他把嘴就吊起來了,臘八不是整天嚷著要外出打工呀,就讓她跟了白雪去,我給出工錢,你看行不行?」菊娃說:「你把我嚇死了,三更半夜來敲門,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四嬸說:「要是行了,你連夜給臘八收拾幾件衣裳,明日一早就去縣上。」菊娃說:「這你得給慶玉說!」四嬸說:「我剛才去找過他了,他說他不管。」菊娃說:「他不管我了,他也不管他娃?他現在只和黑娥黑天昏地的日哩,他不管他娃?!四嬸,你說,她黑娥×上是長著花啦?」四嬸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說:「高啥聲的!他慶玉不管,你就拿個主意。」菊娃說:「哎呀,臘八也離不得呀,丁霸槽已經說了,讓臘八去酒樓當服務員的,每月答應給五百元,這一去縣上,那酒樓就去不成了?」四嬸說:「五百元?你這是吃人呀!」再不和菊娃說,擰身到自家院門口,進去了,呼地關了門。梅花說:「引生,你說現在人心黑不黑?」把篩過的麥麩又倒上了磨頂,還要磨。我說:「黑得很!」扔下磨棍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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