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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這壺酒喝得不美氣,兩人也沒多少話,聽得不遠處咿咿呀呀演奏了一陣秦腔曲牌,竟然唱起了流行歌。夏天義說:「你瞧瞧現在這演員,秦腔沒唱幾個段子,倒唱這些軟遝遝歌了!」趙宏聲說:「年輕人愛聽麼。」夏天義說:「這世事,唉!都是胡成精哩,你說丁霸槽蓋那麼大個酒樓,清風街有幾個人去吃呀?自己地裡荒著,他倒辦酒樓?辦酒樓供一些幹部去腐敗呀?!」趙宏聲說:「天義叔!」就大聲咳嗽起來,站起身到門口朝街上吐痰,也趁勢掃了一眼。但他還沒返回桌前,夏天義卻也出了店往外走。趙宏聲說:「天義叔,酒還沒喝完麼……」夏天義說:「不喝啦,我不連累你宏聲啦!」趙宏聲趕忙說:「你想到哪兒去了,天義叔,我不是那個意思,天義叔!」夏天義頭也不回地順街往西走了。

  夏天義梗著脖子把整條街道走到了西頭,就犯起愁來,不曉得再往哪兒走。太陽白花花的,地上的熱氣像長出的草,能看見一根一根在搖晃。三百米處就是那幾口大魚塘,水曬著發燙,漂了幾條翻了肚皮的死魚。金江義的老婆沒有埋在伏牛梁梁根,是埋在了街頭後的土崖下,墳上的花圈還完整著,黑乎乎的紙灰也沒被風吹散。夏天義走到了墳前,額上的汗就流下來鑽進眼角,他齜著牙在墳前停了一會兒,卻一拐腳順著土崖的斜道走上了原,看見了原西北邊的那一片蘋果園。此時,高音喇叭上傳來白雪的聲音:「下面,我們請清風街的歌手陳星給大家唱幾首歌!」夏天義就聽見了:「走吧,走吧,讓悲傷的心找一個家。也曾傷心落淚,也曾黯然心碎,這是愛的代價。」

  蘋果園裡,新生在砍伐著樹。這是一棵高大的白楊,高高的枝頭上有著一個鵲巢,幾乎比大清寺白果樹上的那個鵲巢還大一倍。前三天,新生用手扶拖拉機拉土,手扶拖拉機失了控,一頭撞在了楊樹上,樹身被撞了一個坑,當晚樹葉就開始響,啪啪啪地響,聽著讓人害怕。第二天,天上並沒風,樹葉子還響,而且是所有葉子互相拍打,響得更厲害。喜鵲也便飛走了。新生砍伐著這棵楊樹,樹嘎啦啦從空中倒下來,壓翻了放在園子邊的一對水桶。原上暢快,夏天義敞開懷晾著褂子上的汗漬,嘎啦啦的響聲像打雷,他看見了一棵樹倒下去,就憤怒地叫喊著為什麼砍伐樹,這棵樹是在修蘋果園時就保留下來的,而樹上的鵲巢也是他栽蘋果苗時就開始有了的。新生瞧著夏天義像個獅子一樣奔跑過來,忙放下斧頭,賠了笑臉,解釋白楊樹發生過的事,夏天義還在叫喊:「你說什麼天話!你也敢誆我?!」新生的媳婦趕緊過來給夏天義證明,她說:「是真的,天義叔,昨兒夜裡嚇得我沒合眼哩!」新生誆夏天義,新生的駝子誆不了夏天義,夏天義就傻眼了,說:「有這事?咋有這事?!」新生說:「我問過榮叔,他說這是鬼拍手,鬼拍手沒好事哩。」夏天義說:「聽他胡說!你開拖拉機撞了它,你虧了這樹,它痛苦哩。你狗日的新生,這麼大的樹,你把拖拉機往它身上撞?」新生說:「真是有邪了,拖拉機突然就不聽了使喚!我咋能不知道樹在痛苦,我是不忍心看見它痛苦才砍伐了它。」夏天義不再說話,蹴下身撫摸了半天樹的茬口,成群的烏鴉在果園的護牆頭上聒聒地叫,他斜著臉看了看,蘋果樹枝把天分割成一片一片,嘟囔著:「今天這是咋啦,,這是咋啦?!」新生的媳婦說:「天義叔,該不會我家有不好的事吧?」新生說:「你這臭嘴!有什麼不好的事?今年蘋果樹開花時受了凍,可現在果子的長勢還不錯,再說,只要天義叔一來就是好事!」夏天義站了起來,原本是眼睛瞪著新生,嘴裡卻說:「砍伐了就砍伐了吧。」但他心裡畢竟也寬展了些,望起這一大片果園,當年竟然是乾涸的峁梁原,現在變成了一大片果園,就有了一種得意。新生趕緊說:「天義叔,你得常到我這兒來呀,不光我新生盼你來,這些蘋果樹也都盼你來哩!」他把夏天義往園子裡領,擲了土塊轟走了烏鴉,又大聲地對蘋果樹說:「都站好站好,一齊鼓掌,歡迎天義叔!」一句尋開心的話,卻真的刮來一陣風,所有的蘋果樹葉都搖擺起來,嘩嘩嘩地響。夏天義陡然來了精神,像將軍檢閱兵陣一樣往園子深處走,說:「新生呀,叔現在走動得少了,但叔就愛去河灘地和這片園子!我可給你說,你得把園子經營好!人是土命,土地是不虧人的,只要你下了功夫肯定會回報的,當年分地時誰都不肯要這片峁梁原,我承包了種蘋果,多少人還在嘲笑哩,可現在呢,誰能想到會有現在這麼大的園子?」新生說:「叔的話我記著哩!」夏天義說:「你沒記!你目光短淺,春上一受凍你就把一半園子不承包了,你瞧,如果陳星沒那一半,你坐在樓上看這一片子果林,你心裡就受活了!」新生說:「世上沒有後悔藥麼,叔。」新生的媳婦一直跟著,趁勢插嘴:「你玩鼓麼,玩到明年,這園子再退一半去。」新生說:「又嘟囔啦?!」媳婦說:「我就要當著叔的面嘟囔哩!今日要不是我讓砍伐那樹,你背了鼓又去丁霸槽那兒熱鬧去了!」新生卻說:「天義叔,你沒去看戲?」夏天義說:「看什麼戲?哪兒有啥戲?!」新生一臉的糊塗,夏天義掏出了黑捲煙,向新生要火柴,捲煙點著了,說:「哎,那楊樹股枝你準備幹啥呀?」新生說:「燒柴麼。」夏天義說:「如果做燒柴,那我求你一宗事了。」新生媳婦說:「你還求他?你有啥事你說話,他敢蹭擰?」夏天義說:「如果願意,我讓啞巴過來拉些去七裡溝搭個棚子,要不願意那也算了,我也是看到樹股枝臨時拿的主意。」新生說:「在那裡搭棚子?!」夏天義說:「你沒聽說七裡溝不換魚塘了嗎?」新生說:「啥事?」夏天義說:「你給我裝傻?」新生的臉上就硬笑,說:「天義叔,這話咋說呀……別人怎麼議論,你相信,我新生會維護你哩!」夏天義說:「我不用你維護。君亭現在故意在晾我,他晾我,我就該堅持的不堅持啦?」新生說:「他晾你?他敢晾你?!」新生的媳婦說:「你給我打馬虎,也給叔打馬虎?他君亭是狼麼,這清風街一攤子是你開創的,他坐你的江山,還敢這樣待你!你在七裡溝搭棚子,是住到七裡溝嗎?他逼你,你就鑽他的套子呀?!」夏天義說:「倒也不全是為他。」新生說:「那何必呢!」夏天義說:「你不願意了也罷。」新生說:「天義叔你啥都好,就是一根筋!」夏天義突然嘎嘎地笑起來,說:「你二嬸嘟囔了我一輩子就是這一句話,今日你也這麼說,你也算這一句話說了個實話。人一生能幹幾件事?幹不了幾件事,但沒這一根筋,一件事你都幹不了。」新生說:「那就讓啞巴來拉吧。」新生媳婦說:「要啞巴幹啥,新生你去把棚子搭了就是了!」夏天義說:「你前世肯定是個男人!」新生媳婦說:「可能還是個村幹部哩!」三個人笑了一通,新生說:「叔這陣心情好,咱是喝酒呀還是敲鼓呀?」夏天義說:「敲鼓敲鼓!」三人出了園子,上到樓頂,鼓在樓頂上用油布苫著,搬過來了,夏天義狠狠地掄了一槌,鼓面卻噗的一聲破了。  陳星的演唱,使劇團的演員驚喜不已,那一個下午和晚上,他們幾乎都唱起了流行歌曲。清風街的年輕人都跑了來,酒樓前的街道上人擠得水泄不通。演出結束後,劇團拉二胡的演員誇獎陳星音樂感覺這麼好,問是在哪兒學的,現在做什麼?陳星說他是外來客,在清風街承包著一片果園,還為人做鞋,修理自行車和架子車。那個演員就遺憾不已。翠翠說:「他還會作曲哩!」演員說:「是不是,你給我唱一曲你的歌。」陳星張嘴就唱。陳星一唱歌就投入,頭搖著,眼睛不睜。一唱畢,演員說:「你會識譜?」陳星說:「我只是愛哼哼,心裡高興的時候和不高興的時候就哼,翠翠說好聽,我就反復將那一句記著,又往下哼,十遍八遍的,我就能哼出一首來了。」演員問翠翠:「你是誰?」翠翠說:「我是他的歌迷。」演員說:「陳星你有追星族了!」翠翠說:「你覺得他能不能到縣上的歌廳去唱歌,能不能成為一個歌手?」演員說:「很有天賦,當然他還只是純自然狀態的,若能學學音樂知識,我想該不會再在清風街做鞋修車務弄果園吧。」陳星興奮得當場要拜那演員為師傅,周圍人說拜師要給師傅送禮的,陳星就給師傅磕了一個頭,說:「以後我供師傅蘋果!」就又喊丁霸槽。丁霸槽過來說:「誰稀罕你的爛蘋果呀,給師傅買酒喝!」陳星說:「沒問題,今晚飯的酒算我的,我請師傅和全體演員的客!」果然晚飯時陳星從供銷社提來了四瓶燒酒和兩箱啤酒,喝得滿院都是空酒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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