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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酒樓開業的日子終於定了,夏雨也專門去了一趟縣劇團。他從縣劇團回來時,我正好也在酒樓,他給丁霸槽講他去劇團的經過,聽得我心裡也亂糟糟的。劇團的大門樓在縣城的那條街上算是最氣派的,但緊挨著大門口卻新搭了幾間牛毛氈小棚,開著門面,一家賣水餃,一家賣雜貨,一家竟賣花圈、壽衣和冥紙。夏雨認得坐在這些小門面裡的老闆都是在哥嫂結婚待客的那天見過的演員,見面了便招呼了一下,賣水餃的老闆就說:「是白雪的小叔子吧,酒樓要開張啦?」夏雨說:「你怎麼知道我開了酒樓?」老闆說:「你嫂子早已給說了,讓準備著去給你唱堂會的。」夏雨倒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是你開的店?」老闆說:「要不要來一碗?」夏雨說:「你們不是演戲嗎?」老闆說:「你在鄉里開酒樓哩,我在縣上辦個小鋪,瞧不起啦?!」夏雨說:「你說話真幽默!」趕緊進了大院。大院裡三排平房,前面兩排都是職工宿舍,後一排左邊幾間是劇團辦公室,右邊七間打通了是排練廳。旁邊是兩棵柏樹,樹幹又粗又高,樹冠卻只有笸籃大。太陽火辣辣的,風絲不透,前院裡一個人都沒有,地上長著亂七八糟的草。每戶宿舍都是一間平房,而平房前卻各自搭蓋了磚牆房,土牆房,木板房,或者牛毛氈房。偶爾有女演員洗過了頭,散發披肩,趿著拖鞋往廁所去,有的則將一鍁爐灰倒到院牆角,那裡已堆了一大堆垃圾,無數的西瓜皮上趴著蒼蠅,爐灰一倒,嗡的一聲。夏雨沒想到劇團裡的人出門來個個衣著鮮亮,講究衛生,而劇團大院的環境卻這般肮髒,他就不緊張了,甚至有些瞧不起這些人。夏雨是從未來過劇團的,不知道白雪住哪一排哪一戶,從一家家門口經過,也不問,只拿目光斜視著往前走。走到第三排了,排練廳門口幾個男女在說話,似乎在說什麼葷段子,有女的就站起身來擰那個男的嘴。夏雨看了一眼,男的黑瘦,女的卻漂亮,穿件短裙,一對長腿。那男的卻也看見了他,突然不笑了,說:「喂,喂,你是幹啥的?」夏雨說:「我找白雪。」男的說:「你找白雪?」夏雨說:「她是我嫂子。」男的說:「噢,白雪的小叔子長得比他哥俊麼!白雪,白雪,你小叔子找哩!」原來白雪住在第二排的最西邊。白雪正在屋裡洗衣服,讓夏雨坐了,出去到大門口買了一包紙煙,又燒水沏茶。夏雨說:「劇團房子緊張呀!」白雪說:「結了婚的才能分到這一間的。酒樓要開業呀?」夏雨說:「你組織好了沒?」白雪說:「聯絡了十幾個人,可三個又去不成,演折子戲就難了,你說咋辦?」夏雨頭大了,說:「折子戲都演不起呀?」白雪說:「也不知縣上領導咋想的,把中星調來又調走了,劇團存在的困難沒人管,倒成了一些人升官的橋板。原本大家的工資就低,現在又只發百分之六十,許多人就組成樂班去走穴了。走穴也只是哪裡有了紅白事,去吹吹打打一場,掙個四五十元。這樣吧,演不起折子戲,就單唱吧,只要樂隊好,也怪熱鬧的。樂隊的幾個人我硬讓留著,敲板鼓的楊虎雖然賣餃子,攤子可以交給他媳婦,他也能出去兩三天。」夏雨說:「就是大門口賣餃子的那個?」白雪說:「他板鼓敲得好。」

  夏雨把落實的情況一介紹,丁霸槽眉毛皺得像兩條蠶,說:「與其這樣,還不如讓陳星給咱唱流行歌,他唱得和收音機裡一模一樣的。」夏雨說:「劇團人畢竟是專業演員,還是請他們來著好,咱要的是名分麼,演不成折子戲了可以少發紅包就是了。」我也趕緊附和,說:「那陳星唱的是什麼呀,他跑腔走調的,你還說和收音機裡一模一樣?!」丁霸槽也便同意了,對我說:「到時候,你還得維持秩序啊!」這我沒問題。

  開業的那天,我洗了頭,換上一件新衫子,一大早就拿了鑼東街西街中街跑著敲,硋喝著劇團要給丁霸槽夏雨的酒樓哄場呀!劇團裡來了十二個演員,戲沒有在戲樓上演,而在酒樓前搭了個小平臺。趙宏聲騷情,給小平臺兩邊的柱子上送了副對聯,丁霸槽沒看上,要他寫個能發財的聯,趙宏聲也真能寫,寫了個上聯是「窮鬼哥快出去再莫糾纏老弟」,下聯是「財神爺請進來何妨照看晚生」。從中午十點開始,看熱鬧的人群都湧在街道上,八個火銃子一放,演出就開始了。白雪有身孕,沒有演,擔當了節目報幕員,哪一個演員要出場了,她就詳細作以介紹。先是一連推出了三個「秦腔名角」一個唱《三娘教子》,哭哭啼啼了一番,一個唱《放飯》,又是哭天搶地,另一個唱《斬黃袍》,才起個頭「進朝來為王怎樣對你表」,聲就啞了,勉強唱完,像聽了一陣敲破鑼。白雪在台角鼓動著大家鼓掌,但啪啪地只有幾片響。清風街愛秦腔的人多,能唱上一段兩段的也不少,那是糊弄不了的,當時台下就亂起來。我看見白雪很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後來她就走到台中,給大家躬禮,說:「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著名秦腔演員王牛給大家唱一段《下河東》!」眾人哄地笑起來。這一笑,白雪不知所措,我就急了,揚著柳條子喊:「笑啥哩,笑你娘的×呀!」三踅也在人群裡,說:「引生,我也笑哩,你罵誰?」我說:「誰笑我就罵誰!」三踅唾了我一口,我也就唾了他一口,我倆就撲在一塊廝打了,染坊裡的白恩傑趕忙把我們拉開,三踅才罵罵咧咧地走了。我說:「三踅見不得別人發財,他故意搗亂哩!」重新拿了柳條子,站在台邊的碌碡上維持秩序,喊:「誰也不能搗亂!」那個叫王牛的演員便走上台,先讓我也站到碌碡下面,然後故意扭曲了臉,他的臉皮松,往右一拉,鼻子眼睛都往右邊去了,說:「大家不要笑,我叫王牛,又不是王牛牛兒麼!」牛牛兒是指小孩的生殖器,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還鼓掌叫好,王牛就吼著嗓子唱起來。上善也是來看戲的,丁霸槽過來給他遞了一顆紙煙,說:「你瞧他那個嘴,能塞進個拳頭!」上善說:「他剛才說那段話不得體。咱是開業演出,鄉政府有人來看,過路的也有人來看,你得注意點精神文明,不要讓他們在臺上說下流話,要不影響不好。」丁霸槽說:「你這提醒著好。」過去給白雪耳語了一番。白雪等王牛一下臺,批評他不該說下流話,王牛說:「取觀眾個高興麼,你正正經經唱,人家給你喝倒彩!」白雪說:「村幹部有意見啦。」王牛說:「有啥意見,我作賤我還不行嗎?」白雪說:「咱是縣劇團的。」王牛說:「縣劇團咋啦?你還以為咱是革命文藝工作者呀,不就是來混口飯嗎」兩人說得不高興起來,第七個節目輪到王牛再上,王牛說他嗓子疼,拒演了。

  演到中午飯辰,結束了,到了晚上再演。王牛還是鬧彆扭,不肯出場,但他晚飯吃得比誰都多,吃過了兩碗,還要我再給他盛一碗,我到廚房給他盛了一碗麵條,趁沒人,在他碗裡唾了口唾沫。到了第二天,劇團還要再演一場,但能唱的唱段差不多都唱過了,樂隊就合奏秦腔曲牌。一奏曲牌,台下的人倒安靜了,夏天智遠遠地站在斜對面街房臺階上,那家人搬出了椅子讓他坐,他坐了,眯著眼,手在椅子扶手上拍節奏。趙宏聲已經悄悄站在他的身後,夏天智還是沒理會,手不拍打了,腳指頭還一屈一張地動。趙宏聲說:「四叔,節奏打得美!」夏天智睜開了眼,說:「這些曲牌我熟得很,你聽聽人家拉的這『哭音慢板』,你往心裡聽,腸腸肚肚的都能給你拉了出來!」趙宏聲說:「我聽著像殺豬哩!」夏天智瞪了他一眼,往前挪了挪椅子,又搭眯了眼睛。趙宏聲討了個沒趣,往人窩裡擠去,就看見夏天義戴著石頭鏡,背著手,遠遠地走了過來。趙宏聲沒有迎過去招呼,而幾個人給夏天義讓了路,也都沒有說什麼。往日的夏天義到哪兒,哪兒都有人殷勤,怎地現在沒人招呼?這我有些想不通。

  夏天義明顯是受到了冷落,他自己也覺得臉面擱不住,站在那裡乾咳了幾聲。瞎瞎的媳婦也牽著兒子看戲,兒子只是哭,哭得旁邊人說:「你把娃抱出去麼,吵得人還看不看戲?」瞎瞎媳婦把兒子拉出人窩,看見了夏天義,說:「爹,你也來啦?你孫子哭著要吃霸槽家桌子上的瓜籽,我不好進去,你把你孫子帶進去。」夏天義看了一眼丁霸槽的酒樓大廳,說:「吃什麼瓜籽!誰在那裡?」瞎瞎媳婦說:「君亭他們村幹部在裡邊喝茶哩!他沒叫你進去坐?」夏天義說:「我嫌屋裡熱!」擰身就走,一直走到旁邊的一家小飯店去,到飯店門口了,手又反背著,揚了頭,太陽在眼鏡上照成了兩片白光。趙宏聲迎過去了,說:「天義叔!」夏天義哼了一下。趙宏聲說:「叔還好?」夏天義說:「咋不好?!」再問:「我嬸好?」夏天義說:「好。」臉上的肌肉才活泛了,說:「這唱的是啥嘛,不穿行頭,不化妝!喝茶去!」趙宏聲說:「就是,就是。」兩人進了飯店,店裡沒有了茶葉,說全讓丁霸槽買走了,夏天義就要了一壺酒,又要了一碟油炸幹辣角。趙宏聲說:「今日是個好日子,天義叔這麼待我?」夏天義說:「不就是一壺酒麼!有魚沒,燒一條魚來!」掌櫃說:「清風街沒魚塘哪兒有魚?」夏天義翻了眼盯住掌櫃,說:「?!」掌櫃忙說:「老主任要吃魚,我這就找三踅去。」夏天義揮了一下手,將一杯酒底兒朝天地倒在了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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