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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左鄰的楊雙旦使勁地敲我的院門,喊:「引生!引生!你還讓我們睡覺不?!」楊雙旦一直下眼瞧我,我不理他,還是擊打。楊雙旦把院門能踢爛,喊:「你要再煩人,我燒了你!」我只說他是嚇唬我哩,他狗日的真的把我家門外的一堆麥草點著了。一時間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幾條巷子裡的人都跑來救火。火是救下了,有人喊:「差點把引生燒死了!」但我還在炕上躺著,擊打是不擊打了,棒槌還撐在褲襠裡。楊雙旦首先翻院牆跑進來,他是在點著火後害怕了。我不害怕,我知道那些麥草不會引燃我的房子,麥草燃起來也肯定有人會撲救的。楊雙旦一見我好好的,就又開始罵我,我說:「楊雙旦你放了火!」楊雙旦說:「誰放的?我來救你,你還說我放了火?」大家都不相信楊雙旦放火,因為他在救火時最積極,頭髮被火燒焦了,眉毛也沒有了。但楊雙旦看見了我的褲襠頂得老高,出去對人說:「引生沒有殘廢呀,他的×把褲子頂得那麼高!」這真是以禍得福,許多人問我是不是還有×,我沒有回答說有,也沒有回答說沒有,他們就驚訝地看著我。

  這時期,中街發生了一樁血案。清風街有史以來從沒有發生過血案,你想想,即使發生,應該是蠻橫不訓的三踅或者是受欺負的武林吧,但偏偏是屈明泉。我本不願提起他,和狗剩一樣,他丟了我們的臉面,可不提起他,後面的故事又無法串連。故事都是一個環扣套著一個環扣的。一棵大樹突然枯萎了,原因可能是一片葉子有了問題。屈明泉是和金蓮的本家叔金江義住了鄰居,金江義的老婆因為嫌屈明泉家的貓叫春難聽而罵過屈明泉,兩家就有了矛盾,三天兩頭地吵架。他們雙方都尋過君亭和上善,君亭上善也去解決過糾紛,但總是和稀泥,事情不了了之。屈明泉後來蓋了新屋搬到戲樓東邊去住了,老宅子旁的牛圈和一塊菜地還屬￿他,牛圈不養牛了,閑著,而菜地還種些蔥蒜。金江義想在牛圈前蓋豬圈,屈明泉不同意,兩家又吵了一次,金江義抓一把石灰撒在屈明泉眼裡。再往後,菜地裡的蔥蒜常被拔掉,兩家就打起仗,屈明泉的老婆便被打傷了,屈明泉用架子車拉了老婆到趙宏聲那兒掛吊針。金江義到趙宏聲那兒去鬧,說屈明泉的老婆故意來治病是給他栽贓,不讓掛吊針,還把屈明泉的老婆帶來的被褥奪過來扔到街上。屈明泉去村部找幹部,偏偏君亭沒在,上善也不在,金蓮在村部裡用煤油爐子炒雞蛋吃。正吃著,屈明泉進去,給金蓮告狀,金蓮說:「你們那事我沒法處理。」屈明泉說:「那是你叔你就不處理,讓他打我呀?!」金蓮也生了氣,說:「打得好!」屈明泉哭著走了,去趙宏聲那兒把老婆用架子車又拉回去,在家養了一個月的病。屈明泉的老婆病好後,不願再在村裡呆,跟李英民出去給建築隊做飯,要屈明泉也出去打工,屈明泉說「咱都走了,人家就把豬圈蓋了」,偏不走。到了三天前,屈明泉又發現菜地裡的蔥蒜被拔掉了十來棵,立在金江義門口罵,兩家就又吵。這一回是夏天智出面去調解,大家只說有夏天智調解兩家的糾紛該結了,事情也真的是夏天智一去罵聲沒了,夏天智回來也得意地給人說:「這麼點小事,村幹部幾年裡解決不了,太不像話了!」但是,第二天就發生了血案。

  那天早上,我起來得早,剛剛走到金江義家門口,就聽見有人哭,金江義的老娘坐在門口,見了我就喊:「趕快找江義,他老婆被人給害了!」而不遠處的菜地邊站著屈明泉,提著一把斧頭,斧頭上滴著血。我一下子呆了,對金江義的老娘說:「你兒呢?」老娘說:「江義去河灘地裡去了,你快叫江義!」我忙從地上撿了根木棍,說:「明泉,你放下斧頭!」屈明泉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擺不定,但眼裡射著凶光,說:「引生,你不要過來,過來我就砍死你!」連說了三遍。我趕緊就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立馬來了警察,現場已沒見了屈明泉,而金江義的老婆倒在堂屋地上,滿臉是血,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脖子,人已經咽了氣。這時候四鄰八舍也起來好多人,我們一塊去抓屈明泉。到了屈明泉新屋,屈明泉不在,門板上用炭寫了一句話:「你給四叔保證不找我的茬了,為啥你又砍我家的樹?你不讓我活了,咱都不活!」門板下丟著個空瓶子,是裝「3911農藥」的空瓶子。在屈明泉家沒有見屈明泉,就在村裡找,村裡也沒屈明泉,二返身到了金江義家,才在旁邊的空牛圈裡尋到了屈明泉。牛圈旁有一棵榆樹,榆樹是屈明泉的,樹有兩股枝長過了屈明泉老宅地界,兩股枝被齊茬砍了,屈明泉就死在樹根下。他的死相比金江義老婆更難看,是喝了農藥後並沒有斃命,拿斧頭割自己脖子,地上有一攤嘔吐的髒東西。

  這起兇殺雖然破案沒費派出所多少精力,而且兇手已死,只在縣公安局備案就完結了,但鄉政府畢竟批評了清風街兩委會工作不力,兩委會就決定給金江義的老婆買口棺材。但是,給金江義的老婆買了棺材,而屈明泉的屍體在家停著,他的老婆在外地無法聯繫,他家裡又一貧如洗,中街村民就要求兩委會也要給屈明泉買口棺材。兩委會又開會,最後還是買了棺材,棺材質量當然是差點,縫兒合得不嚴,也沒油漆。君亭說:「這仁盡義至了吧?!」和上善、金蓮去了過風樓鎮,參觀學習人家的小商品一條街的經驗去了。而夏天智的情緒緩不過來,他沒調解好兩家關係還出了兩條人命,自己失了體面,在家裡四門不出。中街組的組長負責著金江義老婆和屈明泉的喪事,來和夏天智商量下葬的日期,夏天智關了院門,任憑十聲八聲地喊,也不回應。

  埋葬屈明泉的那天,十個人抬著白木棺材,沒有哭聲,沒有人披麻帶孝,十幾分鐘後,伏牛梁坡根就起了一個新墳。村人都站在街上往坡根看,他們還在疑惑著屈明泉平日連雞都不敢殺的人怎麼就敢殺人?三踅就說:「他老實嗎,他才不老實哩!」就說起他和屈明泉曾經一塊去過縣城,他們去吃了兩頓飯,第一頓他要掏錢,屈明泉也要掏飯錢,屈明泉是用右手按住他的左手,用自己的左手到右褲子口袋裡掏錢,這不明明要他掏錢嗎?第二頓吃飯時他也不掏錢了,兩人想到飯館裡要兩碗麵湯泡著自帶的黑饃吃,是屈明泉告訴說用別人用過的碗去要麵湯,用淨碗人家會不給麵湯的,這屈明泉夠有心眼的。三踅說著的時候,眉飛色舞,我就看不慣了,我說:「人都死了,你還這麼高興?」三踅說:「咋不高興,死了才好!」我說:「三踅,你沒良心,明泉可沒得罪過你。」三踅說:「他不死,金蓮她嬸子咋能死?!」他是在恨金蓮著。我挪了個地方,站到了人群邊上,三踅卻也跟過來,又說:「引生,你那大字報寫得好!」我說:「是小字報。」他說:「寫得好,清風街人感謝你!」我說:「只好過了你!」他說:「好過了我,你不高興呀?我請你喝酒!」我不再理他。三踅突然笑起來,笑得嘎嘎響。我拿眼睛瞪他,他說:「你瞧瞧咱的四叔,他今日不端他那個白銅水煙袋啦!」我扭頭往東街口望去,東街口牌樓下是站著夏天智,他孤零零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伏牛梁下抬棺材的人。三踅說:「屈明泉的陰魂得尋咱四叔了,他要不調解,還出不了人命哩!」就這時,東街的巷道裡出來了四嬸和白雪,她們經過牌樓下似乎在和夏天智說話,但夏天智揮了揮手,還在原地不動,後來就蹴下去,雙手抱住個頭。四嬸和白雪是一直朝我們走過來,我當然不能去招呼,倒是三踅卻首先問她們幹啥呀?四嬸回答,說白雪要去縣劇團呀。白雪又要走呀?我的頭嗡地響了一下,眼前的路就豎立起來,所有的人全都在我頭上的空中活動,接著一切旋轉,我就撲通倒地了。在我倒地的一刹那,我的靈魂跳了出來,就坐在了路邊的電線杆上。我看見我倒在地上像一頭被捅了刀子的死豬,眼睛翻著,口裡吐了白沫。三踅叫道:「引生撞上明泉的鬼了!」他狗日的胡說。立即有人在拍打我的臉,掐我的人中,然後被背著往趙宏聲的大清堂跑,一隻鞋就遺在地上。我在大清堂裡睜開了眼,眼前沒有四嬸也沒有白雪,就哇哇地哭。背我來的人還在說屈明泉的鬼仍在纏我,拿桃木條抽打我,叫喊:「明泉你走,冤有頭債有主,你纏引生幹啥,你去纏金蓮麼,纏君亭麼!」桃木條抽打得我身上疼,我爬起來反抽他們,趙宏聲卻說我是瘋子,又犯瘋了,壓住我注射了一針鎮靜藥。

  過後的一整天,我在我家的炕上躺著,第二天和第三天,渾身還是無力。我渾身抽了筋似的沒力氣,夏天智也是在他家吃不好,睡不好。許多人都在探望夏天智,讓他不要把屈明泉的事放在心上,丁霸槽也讓我和他去看看夏天智,我沒去。我關心的倒是丁霸槽的酒樓幾時開業,酒樓開業了,白雪肯定要回清風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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