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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小石橋上,竹青遇到了西山灣的一個熟人,熱火地說:「多時都不見到你了!咱嬸子的身體還好?」那人說:「好,好。」竹青又說:「娃娃乖著哩?」那人說:「乖,乖。」竹青送著那人走過橋了,看見河灘裡是夏天義和慶金、白雪,就跑下來,先問白雪你回來了,洗這麼多衣服呀!又嘲笑慶金是個雞,這兒刨個窩那兒刨個窩!慶金說:「愛土地有啥笑話的,笑話的是不孝順的!你們誰給爹洗過衣服,五個媳婦不如一個白雪麼!」白雪說:「我給二伯洗一回褂子算什麼呀?!」竹青說:「洗一回褂子就是給我們做了榜樣啦,我明日先動員大嫂,她給老人洗一件,我給老人就洗八件!」然後就問夏天義:「爹,是不是你告了狀啦?」夏天義眯著眼聽他們說話,突然眼睜成杏核,說:「咋啦?」竹青說:「我才開兩委會回來,七裡溝換魚塘的事黃啦。」夏天義說:「好事麼,早該黃啦!」竹青說:「果然是你告的!」夏天義說:「是我告的!」竹青說:「你糊塗啦爹!沒訂合同前你有意見可以告,可合同都定了,方案要實施呀,你這麼一告,君亭發火,連大家也都反感了!」夏天義說:「你說我告的有沒有理?」竹青說:「犯了眾怒哪有什麼理,你當年淤地還不是沒弄成嗎?」夏天義說:「這回不是就弄成了麼?」竹青說:「爹!會上有人說咱胳膊扭不過大腿,鄉政府明令不讓換那就不換了,反正現在魚塘裡連魚都沒有了,可中街組長說誰告的狀那就讓誰死到七裡溝去!這不是指罵你嗎?我當時要承頭回罵他,金蓮把我擋了……」夏天義說:「罵就把我罵死啦?誰不死,我的墳在那裡,死肯定就在那裡,他說的也沒錯麼。」笑了笑,掏一支捲煙來吸,把另一支遞給慶金。慶金從來沒見過爹給他遞煙,一時愣住。夏天義說:「吸吧,這煙香哩!」慶金趕緊把捲煙點了吸。夏天義說:「你要修地,你跟我一塊到七裡溝修去!」慶金說:「在這兒刨出個坑兒種一把是一把,跑到七裡溝喂狼呀?農村麼,咋比我們單位還複雜!爹你歲數大了,還英武著幹啥呀,以後你啥事都不要管,你也去和那些老婆老漢們碼花花牌,零錢我給你供上。」夏天義說:「我現在才知道你們單位為啥讓你提前就退休了!」從石頭上取了晾著的衣服,衣服還沒幹,披著走了。慶金的臉像豬肝的顏色,對著白雪說:「我哪兒是單位讓提前退休的,為了光利頂班,我要求退休的呀!」

  白雪洗完了衣服往回走,天上有了三道紅雲又有了三道黑雲,像抹上的油彩,才覺得奇,腳上的高跟鞋竟把一個鞋跟掉了,一時想到棒槌變成了蛇,慌慌地就往家跑。四嬸在院子裡為那叢牡丹系撐架,夏天智畫臉譜畫累了,又折騰著換中堂上的對聯,換上的是「花為女侍者,書是古先生」,然後沏了茶,在桌前唱。白雪把魚交給四嬸,說了魚的來歷,四嬸說:「我能不知道這魚是從哪兒來的?咱離魚塘遠,離得近了我也會去撿幾條哩!」白雪心坦然了許多,說:「我爹也知道?」四嬸說:「他說他不吃,嫌有賊腥氣。他不吃了好,他就是想吃還不給他吃哩!」婆媳倆笑了笑。白雪又提起竹青給夏天義說的話,四嬸卻忙喊夏天智。夏天智聽見廚房裡又說又笑,心裡高興,從堂屋到了院子,美美的放了個響屁。四嬸就走出來,拿眼睛瞪他,說:「你……」夏天智說:「我總不能憋死吧!」白雪就在廚房裡偷著笑,把魚一段段切開,又切蔥蒜和生薑。四嬸說:「二哥告狀的事你知道不?」夏天智說:「他告啥了?」四嬸說:「他把七裡溝換魚塘的事給告黃了,兩委會上有人罵得難聽哩!」夏天智噢了一聲,臉上的笑僵住。四嬸說:「你得空給二哥勸說勸說,咱何必呢,老老的人了,讓人罵著。」夏天智說:「他閑著讓他害病呀?」兩人當下無話。白雪忙在廚房裡喊:「娘,娘,咱燉湯的砂鍋在哪兒放著?」四嬸說:「不說啦!長圓毛的只在地上跑,長扁毛的就能飛,讓他信意兒去吧。可他管這樣管那樣的,兒子兒媳倒管得住誰了?夏家娶了這麼多媳婦,我看就白雪好!」夏天智說:「鳳凰往梧桐樹上落麼!」四嬸說:「你栽了梧桐樹?你畫你的馬勺去吧!」夏天智說:「就是畫了秦腔臉譜,才把個秦腔名角招進屋的。趕明日夏雨的媳婦,不會秦腔的就不要!」門外一聲應道:「那我娶一個唱黑頭的!」夏雨就進了院。夏雨一身臭汗,一邊進屋一邊脫衫子,又把吹風扇對著肚子吹。四嬸忙把風扇移了個方向,說:「你不要小命啦,熱身子敢那樣吹!」夏天智立即莊嚴起來,說:「你看你這樣子!」夏雨說:「我幹大事哩麼!」夏天智說:「你能幹了大事?披被子就上天呀?!」白雪舀了半瓢漿水出來,夏雨嗤啦笑了一下,算是打過了招呼,就把漿水咕嘟嘟喝下去。白雪說:「聽說你在辦酒樓呀?」夏雨說:「辦起來了嫂子你常去吃呀!」四嬸說:「別聽他煽火,貓拉車能把車拉到炕洞去!」夏雨說:「不是吹哩,就咱夏家這些人,我還沒服氣過誰的,二伯弄了一輩子事,哪一回不是把樓房蓋成了雞窩?君亭哥是能幹,我還真瞧不上,他最多是把雞窩當樓房蓋哩,那雞窩能蓋成樓房?我們酒樓是兩層,樓頂快封呀,今日拉回來了裝飾材料,明日就去訂餐具呢。你們只關心我哥成事,從來把我就沒在眼裡擱麼!」白雪笑著說:「我以後得巴結你了,咱家要出個大款呀!」夏天智撇了撇嘴,不屑地到他的臥屋畫馬勺了。夏雨說:「嫂子,你不巴結我,我還得求你啊!我們開業的時候,你們能不能來演幾天大戲,我們可是給發紅包的!」白雪說:「要演大戲就難了,你知道不知道,團長又換人了。」四嬸說:「中星不是才去嗎?」白雪說:「他一去真是燒了幾把火,只說劇團要振興呀,可巡迴演出了一圈,縣上是獎了我們一面錦旗,卻把他調到縣委當宣傳部長了。他一走,劇團又塌火了,原先合起來的隊又分開,而且分成了三攤子,這大戲還怎麼個演?」夏雨說:「演不了大戲,就來幾個人唱堂會麼。上一次劇團來是村上包場,只演一場,我們要演三場,每個演員給三百元……」四嬸說:「一個人三百元呀,憑你這大手大腳,那酒樓就是無底洞了!」夏雨說:「能掙就要能花。」四嬸說:「還沒掙哩拿啥花?」夏雨說:「娘你不懂!」白雪就說:「我給你聯繫聯繫。」四嬸說:「你不要理他,他哪兒能拿出三百元,把演員請來了,發不出錢,讓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呀?」白雪還要說什麼,突然一陣噁心,捂著嘴跑到廁所去了。

  吃飯的時候,四嬸在灶口前坐著,看見白雪盛了飯,把醋和辣子往碗裡調了很多,然後就端到小房子裡去吃,已經好長時間了還不見來盛第二碗。心下犯了疑,就去叫白雪,一推門,白雪在床上趴著,地上唾了一攤唾沫。四嬸嚇了一跳,說:「你病啦?」白雪說:「沒。」四嬸說:「我看見你噁心了幾次啦,是不是有啦?」白雪趕忙把小房門掩了,悄聲說:「嗯。」四嬸說:「我的天!」就高聲喊:「他爹!他爹!」夏天智過來了問啥事?四嬸卻又把夏天智推了出去,說:「沒事,你出去!」就過來擁住白雪,問反應多時了?白雪說:「快兩個月啦。」四嬸說:「夏風知道?」白雪說:「沒給他說。」四嬸說:「給你娘說了?」白雪說:「前日才給我娘說的。」四嬸說:「那你咋不給我說?!」白雪說:「我想走的時候再給你說。」四嬸說:「你是不讓我高興啊?!」白雪說:「那倒不是,我想……」四嬸說:「這麼長日子了,你不吭聲?你這娃大膽得很!還擔水哩,洗衣裳哩,你給我惹爛子呀?!」白雪說:「我就估計你會這樣的……我沒事。」四嬸說:「你給我好好坐著,從今往後,你啥事都不要幹,只用嘴。」白雪說:「我當領導呀?」四嬸說:「你以為哩!」拿了白雪的碗去廚房盛了飯,又端進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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