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秦腔 >
四十四


  這詩贊是這麼說的:州河岸縣劇團,近十年間一名旦。白雪著美名,年紀未弱冠。態驚鴻,貌落雁,月作眉,雪呈靨,楊柳腰,芙蓉面,顏色賽過桃花瓣。笑容兒可掬,愁容兒堪羨,背影兒難描,側身兒好看,似牡丹帶雨開,似芍藥迎風綻。似水仙淩清波,似梨花籠月淡。似嫦娥降下蕊珠宮,似楊妃醉倒沉香畔。兩淚嬌啼,似薛女哭開紅杜鵑。雙蹺緩步,似潘妃踏碎金蓮瓣。看妙舞翩翩,似春風搖綠線。聽清音嫋嫋,似黃鶯鳴歌院。玉樹曲愧煞張麗華,掌中影羞卻趙飛燕。任你有描鸞刺鳳手,畫不出傾國傾城面。任你是鐵打鋼鑄心,也要成多愁多病漢。得手戲先說一遍:《梅絳雪》笑得好看,《黃逼宮》死得可憐。《串龍珠》的公主,《玉虎墜》的王娟。《飛彥彪》的忽生忽旦,《雙合印》的裹腳一綻。更有那出神處,《二返安》一出把魂鉤散,見狄青愁容兒一盼——怨;戽寶刀輕手兒一按——慢;系羅帕情眼兒微倦——幹;抱孩子笑龐兒忽換——豔。看得人神也昏,望得人目也眩,掙出一身風流汗。把這喜怒哀樂,七情畢現且莫算,武蘭兒熟且練。《姬家山》把夫換,《撮合山》把詩看。穆桂英《破洪州》,孫二娘《打店》。纖手兒接槍,能幹;一指兒攪刀,罕見。回風的一條鞭,撥月的兩根劍。一騎桃花如掣電,腳步兒不亂;三尺青鋒如匹練,眼睛兒不眩。筋斗雲淩空現,心兒裡不跳,口兒裡不顫。鵓鴿窠當場旋,兩腳兒不停,一色兒不變。聽說白雪把戲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拋了筆硯,老闆的顧不得把賬看。擔水的遺桶擔,縫衣的擱針線,老道士懶回八仙庵,小和尚離了七寶殿。還有那吃煙的把煙捲兒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藥片乾咽。真個是不分貴賤,不論回漢,看得人廢寢忘食,這才是樂而忘倦,勞而不怨,人人說好真可贊。

  有了這長篇詩贊,我就在後殿裡反復朗誦,來參觀臉譜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繼續朗誦,他們就說:「這人腦子有病!」趔趄著腳往出走。中星來批評我,說:「叫你展覽臉譜的,你來這兒練嘴皮啦?」我說:「我宣傳白雪麼!」中星說:「白雪用得著你宣傳?你的職責是展出臉譜,你就得給人多講臉譜的事!」我說:「這我不懂。」中星說:「你鼻子下的嘴呢,不會請教演員?」請教誰呀?我當然第一個想到去請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請教演《拾玉鐲》的王老師。我也知道還有個邱老師比王老師知識更多,邱老師卻是男的,請教王老師其實還是為了容易接觸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師,旁邊的白雪就走開了。一次吃飯,我明明看見白雪和幾個演員拿著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氣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見了我,卻折身又回到倉庫的宿舍去。演員們喊:「白雪,你還吃不?」白雪說:「你們先去吧,我過會兒來。」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插了兩個蒸饃回到後殿去。後殿裡沒有一個人,聽得見老鼠在什麼地方跑動和啃東西。頓頓腳,響聲停了,腳一停,響聲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裡吸紙煙,聽起遠處隱隱的人笑。

  我只有在晚上演出時才能睜大了眼睛看白雪。她在台上演《藏舟》,唱道:「耳聽得樵樓上三更四點,小舟內難壞了胡氏鳳蓮,哭了聲老爹爹兒難得見,要相逢除非是南柯夢間。」台上演的是更深靜夜,台下正好也是彎月當空,我想,一隻小船兒浮漂在江心,船上一個女人唱著歌訴她的哀傷,我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時候,有人在拍我的肩,回過頭來是王老師。她說:「你哭啦?」我說:「白雪在船上一唱我眼淚就止不住了。」她說:「是胡鳳蓮在船上唱。」我說:「噢,是胡鳳蓮。」她說:「你不知道吧,這段唱腔是我設計的,胡鳳蓮因爹死後十分悲痛,但她是在船上,又處在複雜的心理狀態下,再加上夏公子還在身邊,所以設計的唱腔節奏平穩,旋律和緩,才符合她的身份。你這一哭,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是在誇耀她哩,我就不哭了,擦眼淚,可眼淚越擦越多,最後竟哭出了聲。戲臺子上,白雪還在划船,她走起了碎步,像水上漂,漂過來漂過去,我覺得滿臺上都是水,水從檯子上溢下來,戲臺子下面就全是水了。突然,白雪是身子一個趔趄,她捂住了嘴,幾乎要倒下去呀,最後還是站住,鑼鼓點子就亂了。這是嚴重的失場,別人看不出來,王老師看得出來,她「啊」了一下。我說:「鑼鼓咋敲的?」她說:「白雪懷了孕,她犯噁心了。」我說:「?白雪懷孕了?!」王老師踢了我一腳,說:「喊啥哩!」

  白雪真的是懷孕了。這消息其實在劇團裡不是秘密,原本彩排時她就給中星說過,但白雪是臺柱子,中星要求她繼續上戲,到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再說。這次失場後,白雪就再沒出演A角,只在別的戲裡跑跑龍套。對於白雪懷孕,我心裡怪怪的,說高興我高興不起來,說難過也算不上是難過。已經有幾次,我遠遠地留神過她,她蹲在那裡嘔吐,嘔吐又嘔吐不出來什麼東西,然後就坐在那裡不停地唾唾沫。她離開了,我走過去,那塊地方被她唾得像落了一層雨,我就可憐起了她。但我能給她做些什麼呢?第二天的晚上戲演完後,我瞧見她和另一個女演員去鎮街口買燒雞,另一個女演員買了一塊醬雞肉,她卻要買辣雞肉,說:「口寡得很,啥都不想吃,就饞辣雞肉。」另一個女演員說:「酸男辣女,你要生個女娃呀!」她說:「那就來個『貴妃』!」我還胡塗她怎麼說「貴妃」?她買了一個雞腿一個雞翅高高興興走了,我才明白雞腿是「跪」,雞翅是「飛」。我就過去對賣燒雞的小販交待,叫他每晚戲畢後提了盒子到倉庫宿舍那兒去賣。

  白雪不出演A角了,看戲的人越發少,急得中星嘴上起了火泡,要求晚上演出前兩個小時就得「吵台」。來參觀臉譜的就更少,我雖然從王老師那兒學到了一些秦腔的知識,但仍是不夠,我說:「王老師,你給我寫個什麼東西,我把它抄了貼在牆上,可能來參觀的人就會多的。」王老師說:「你想了個美!我怎麼給你寫這些,就是我給你寫,我有時間嗎?!」她傷了我,我就再不願提說了。可是到了午飯前,她卻主動來給我說,她同意給我寫的,我就買了一個燒雞腿謝她。午飯後,演員們都休息了,我睡不著,到村邊的小河裡去洗澡,我沒有想到小河邊的樹陰下坐著白雪,白雪趴在石頭上寫什麼。我幾次都要走近去,抬了腳又收回了腳,我怕我過去了白雪肯定要走的,不如她就坐在那裡能讓我好好地看著她。她低了頭寫,頭髮撲撒在面前,頭髮是那麼黑,襯得臉是那麼的白,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抬了頭,太陽從烏雲裡露出來了,嘴角咬起筆桿。筆桿前世是啥變的呀,這樣有福!她又開始唾唾沫了,一口一口往河裡唾,河裡的魚都是紅魚,向那裡遊,河裡就紅了一片。我就這麼一眼一眼看她,她怎麼抬手,怎麼擰身,我說不出來,但我全裝在眼裡,等她已經離開走了,我眼前還是她坐著寫字的神情模樣!到了下午,王老師交給了我一份關於秦腔的介紹材料,字寫得並不好,但清晰整潔。我說:「我給你買雞腿!」王老師說:「得買一隻整雞!」可我把材料拿到後殿,在一張大紅紙上抄寫的時候我聞見了材料上的氣味,這氣味和先前我偷白雪的胸罩上的氣味一樣,我明白了這材料是白雪寫的。王老師,你哄我,你哪兒肯寫材料,你哪兒又能寫了材料,你有這氣味嗎,一個老太婆了有這麼香的氣味嗎?

  材料上是這樣介紹著秦腔:秦腔,又名秦聲,是我國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種梆子聲腔劇種,它發端於明代,是明清以來廣泛流行的南昆、北弋、東柳、西梆四大聲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體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帶板」「滾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還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調十餘種。板路和彩腔均有歡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歡音腔剛健有力。凡屬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屬彩腔,均用假嗓。伴奏曲牌分絲弦曲牌和管樂曲牌,數目甚豐,常用也有一百餘首,如「小開門」「紫南風」「朝天子」「雁兒落」「柳生芽」「步步高」等。鑼鼓經名目繁多,有慢、中、快、散四種類型,依其作用又有開場、動作、板頭、曲牌鑼鼓四種之別。樂隊分文、武場,文場以胡琴為主奏,武場以鼓板為主奏。表演均以我國傳統的戲曲虛實結合、且以寫意為主,並採用虛擬的表現手法,有四功五法和一整套的程式,再加上世代的藝人的智慧運作和多方創造,形成眾多「絕活」。角色有三大行十三小行,三大行為生、旦和花臉。十三小行是鬍子生、老生、小生、武生、正旦、花旦、小旦、老旦、彩旦、武旦、大花臉、二花臉和三花臉。現存傳統劇目三千多種,多為歷史故事戲,劇中主要人物也多系帝王將相、忠臣義士、英雄豪傑和才子佳人。最擅長搬演袍帶戲、紮靠戲和「光棍戲」。組班制統「四梁四柱」,「四梁」為頭道鬍子生、大花臉、正旦和小旦。「四柱」為二道鬍子生、二花臉、小生和醜。這些行當要求唱念做打俱精,且有各自的絕招和拿手好戲。臉譜旦角多用墨縐紗包頭、貼片子。丑角有梅花、蝙蝠、銅錢和全白臉等,淨臉譜色塊大,起竅高,面窄額寬,圖紋多變,可分為花臉、白臉、黑臉、紅臉和淨臉。勾黑臉表示人物鐵面無私,剛正不阿,如《鋤美案》中的包拯。曹操、潘仁美因其驕橫、霸道和奸詐,則勾白臉。勾紅臉則表示人物有忠貞英武的性格特徵,如關羽。還有特殊的臉譜勾法如旦角淨扮,淨角俊扮,生角淨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