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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我感動著白雪為我寫這麼長的文字,也感歎她知道的這麼多,明白她不離開劇團去省城,實在是她為了演戲而生的,我說:白雪,白雪,你真偉大!卻就擔心起她的身體了。她妊娠反應是越來越厲害,不出演了A角,看戲的人越發地少,少到有些寒磣。劇團又演了一個晚上,又演了一個晚上,戲畢吃宵夜,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湯和一個大蒸饃,大家就地坐了一圈吃喝,中星便喊我也坐過去吃。中星問:「今日到你那兒看的人多少?」我說:「四個人。兩個老漢,一個婆娘,婆娘懷裡抱了個娃。」一個演員就對我說:「引生,你現在看見了吧,我們像不像個要飯的,背個鋪蓋四處流浪!」中星就訓道:「你怎麼說這話!」那個演員說:「好,好,為了振興秦腔我們光屁股攆娘哩,不怕死也不知羞!這樣說行吧?」我笑了笑,趕忙岔話,說:「在竹林關鎮還要演幾天?」中星說:「再演兩場,就轉到過雲樓鄉去,那裡條件好哩。」另一個演員說:「我佩服咱團長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來這兒前你說條件多好多好,可一場戲,咱掙死掙活地演哩,能有幾個人看?」中星說:「正因為人少,我才讓鎮上包場哩。」那演員說:「一場包四五百元,還不夠咱的枉累錢!即便吃虧賠本也行,你總得有人來看呀,中午加演的那一場,我現在臉還紅哩。」我說:「你們做演員的還有臉紅的?」那演員說:「演員總該長了臉吧?中午演到最後,我往台下一看,只剩下一個觀眾了!可那個觀眾卻叫喊他把錢丟了,說是我拿了他的錢,我說我在臺上演戲哩,你在台下看戲哩,我怎麼會拿了你的錢?他竟然說我在台下看戲哩,你在臺上演戲哩,一共咱兩個人,我的錢不見了不是你拿走的還能是誰拿走的?」中興黑了臉,說:「我告訴你,你再這麼編段子作賤劇團,我就開除了你!」他站起來,對我說:「走,不聽他胡說八道了,我跟你到後殿說話去!」

  到了後殿,中星說:「演員裡邊有些人文化低,素質差,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我說:「這兒沒人,你給我說實話,你也是當了一段時間的團長了,你說說這秦腔還有沒有前途?」中星說:「這話怎麼說呢?」我說:「恐怕有一天,劇團就散夥了。」中星說:「劇團畢竟是一批人吃飯的地方麼。」還要說什麼,忽然聽到一陣吵鬧,就有人跑來找中星,說劇團收拾舞臺的那些人和村人吵起來了,村人說戲臺上是他們三戶人家放麥草的地方,為演戲才騰了出來,應該給他們三戶人家付騰場費。中星說:「鎮上包了場,還給他們什麼錢?讓後勤科老王去處理吧。」那人走了,中星說:「咱整天說傳承民族文化,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啊,振興秦腔應該是文藝工作者的責任。再說,如果沒有了秦腔,群眾文化生活就只有喝酒搓麻將?」我說:「問題是沒人看秦腔麼,真不如演歌舞,你知道不,清風街有個陳星,歌兒唱得好。」又有人跑來說:「團長,老王處理不了,雙方打起來啦!」中星說:「好好說,打啥哩?別見風就是雨,讓劇務科老張去,他能鎮住!」那人走了,中星說:「你說唱流行歌,把劇團變成卡拉OK廳?!」我說:「陳星一唱歌,清風街的年輕人都去了,翠翠就是因為他能唱歌才和他好的。」又有人跑來了,說:「團長,老張碕不頂,打出血來了,你再不去就出人命啊!」中星說:「那快去叫派出所呀!」那人跑去了,中星說:「翠翠?是雷慶的小女兒……真要出人命呀?我得看看去!」

  這個晚上,人命是沒出,但事情鬧大了,它牽連了我,不但失去了繼續跟著劇團巡迴演出的機會,更讓我在白雪面前丟盡了臉面!事情是這樣的:中星走後,我先一直在後殿裡,而中星去了戲樓,劇團裡的一些演員已經和竹林關鎮的村人打成了一鍋灰,當然是中星把演員們都撤回了倉庫宿舍,宣佈關上倉庫大門,一律不准出外,要大便的先憋著,要小便的,男演員從北邊牆角的那個窗口往外尿,女演員在隔開的那邊門下往出尿。但村人的怒氣並沒有消,他們又攆來在倉庫外叫駡,罵得很難聽,甚至有了石頭和瓦塊打在了鐵門上。我本來乖乖地呆在後殿,可我那時卻操心起了白雪,我想雙方打鬧起來,白雪會不會也去現場了呢?即便她不會參與打架,但別人會不會撞了她呢?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提著雞蛋籃子過街,不怕咱擠人就怕人擠咱啊!還又一想,如果誰撞一下白雪也好,不要撞得太重,最好讓我看見,我就會豁出命去撲上去和那人打,我打壞了他,我英雄,他打壞了我,白雪就會心痛我。這麼一想,我就往倉庫那邊跑,竟沒有關後殿的燈,門也沒鎖。等我跑到倉庫,倉庫大門前黑黝黝站了一夥人,石頭瓦塊往大門上砸,我偷偷溜到倉庫背後的窗下,輕聲喊:「喂,喂!」倉庫裡靜悄悄的,沒人回答。前門的打砸聲、叫駡聲漸漸平息了,我又輕聲喊:「團長,團長!」沒人時我叫中星是中星哥,當著演員面我叫他夏團長。中星應了聲,說:「誰?」我說:「走了走了。」中星趴在窗口說:「走了?」我說:「你們沒事吧?」中星在倉庫裡說:「走了,走了。」話剛落點,電燈卻滅了。倉庫裡一陣騷動,中星在說:「不許出去!電線鉸斷了就鉸斷吧,閉上眼睛都是個黑麼!」倉庫裡又靜下來,我聽見有人放了一個很大的屁。這時候,遠遠的地方傳來賣燒雞的聲音,說:「燒雞——誰買燒雞——」我對窗縫又叫:「夏團長,團長!」中星說:「你快回去睡去!」我說:「沒事吧?」中星說:「沒事。」我問的是白雪有事沒事,但我不能提說白雪的名,又說:「真的沒事?有賣燒雞的。」中星就躁了,罵道:「你回去!」

  我回到了後殿,打老遠看見後殿的門敞開著,覺得奇怪:剛才我沒鎖門?心裡就緊了!一進殿果然,殿裡亂七八糟,有三個臉譜馬勺被砸成了碎片,有四個斷了勺把,我的被子上被澆了水,那一隻碗在門口,是三瓣。狗日的,他們沒有砸開倉庫鐵門,來我這裡發洩怨恨了!我清理了一下臉譜馬勺,一百二十個臉譜馬勺,毀了七隻,丟失八隻。我一下子火冒了三丈,提了個條凳就沖出了後殿,跑到戲樓前,戲樓前沒人,又跑到街口,街口沒人,我狼一樣地喊:「人呢,狗日的人呢?我日你娘了你打砸搶臉譜馬勺?!」沒人回應我,我掄起條凳往一個碌碡上砸,條凳的四個腿兒就全飛了。我撲遝在黑地上嚎啕大哭。

  到了天明,劇團裡有兩個演員收拾了鋪蓋離團回縣了,他們是早已聯繫了南方的一個演出班,因中星沒允許才留下來,現在一走,大家心就亂了。中星挽留那兩個演員沒挽留住,卻當著所有演員的面開始罵我,罵我沒有保護好臉譜馬勺:「你咋不死呢?你被打死了我給你申報個烈士,可你好好的你把馬勺讓打砸搶啦,你讓我怎麼給四叔交待?!」我說:「我給四叔賠!」中星說:「你拿啥賠?你拿碕賠呀,你還沒碕哩!」罵我可以,他中星揭我的短我就生氣了,何況當場還有白雪,而劇團人壓根不知道我是自殘過的。我說:「你當團長哩你這麼粗野?」中星說:「你惹下亂子了我再給你笑?你滾!你給我滾!」我就這麼離開了劇團。我在劇團裡的失敗,完全是一種天意,我是真不該保管和展覽夏天智的秦腔臉譜的。在我走出了十米遠,我回過頭來,中星以為我要報復他,他說:「你要幹啥?」我拿眼在人群裡尋白雪,白雪就站在女演員中間,她頭上別著一枚髮卡,太陽把髮卡照得像一顆星星,光芒乍長乍短。我深深地彎下了腰,鞠了一躬,頭上的草帽就掉下去,我沒有拾,我覺得整個腦袋都掉下去了。他們被我的舉動驚呆了,全都鴉雀無聲。但我終於再次扭轉了身,迅速地跑開,眼淚就雨一樣地灑了一地。

  我回到了清風街。清風街是我的清風街,清風街裡的日子是我的日子。我路過州河,從橋上跳下去美美洗了一個澡。太陽很曬,遠處的啞巴在泥灘上用鐵叉插鱉。啞巴空有力氣,就是插不著鱉,嗷嗷地罵著走過來,對著我喊。我不理他,伸手在石堤的洞隙裡摸魚,人倒黴了喝水都會噎住,摸出來的卻是一條蛇。我把蛇扔到岸上,啞巴卻把蛇頭跺了,塞在嘴裡就吸血,蛇沒有了頭蛇還活著,尾巴在他的胸前打得啪啪響。我不願意和兇殘的人呆在一起,從州河裡出來進了清風街,啞巴卻還跟著我。我說:「你滾!你給我滾!」我是有些過分,可不招惹啞巴,我還能再招惹誰呢?我和啞巴就坐在東街的二道巷裡玩起「跳方」。你一定曉得圍棋而不知道「跳方」的,清風街人的「跳方」大致和圍棋是一樣兒的規則。啞巴笨是笨,「跳方」卻跳得好,我一直跳不過他,但我手快,能在落子的時候偷子或把子移位。啞巴今天警覺著我的小動作,雙眼盯著我的手,來運被夾在他的兩腿間,使勁地要掙脫,他的兩腿卻越夾越緊,狗尾巴就像風中的旗子一樣地搖。我說:「來運來運,你搖得心慌不慌?」捏起了啞巴的一顆子。啞巴似乎沒留意,待又重新將子落在另一個方格上,他知道自己是敗了,撓著頭,一臉的疑惑。我嘎嘎地笑起來,用很壞的笑聲羞辱了他。啞巴一下子將方格上的子兒全抹了,一口痰吐在我的臉上。我也不避,吐他一口。我們吐來吐去,來運趁機汪汪大叫跑了出去,原來是中星的爹從巷口過來,已經站在了我們身後。

  我一抬頭,驀地看見中星他爹站在跟前,激動得要訴說我的勝利,但立即想起了往事,掉頭就走。中星他爹說:「引生,你從竹林關鎮回來啦?」我腳不停。中星他爹說:「中星沒讓你給我捎東西?竹林關鎮上的木耳好。」我說:「我恨你哩!」中星他爹說:「你恨我?」我說:「恨你生了個壞兒子!」中星他爹愣在那裡,好久了,我才聽到他在問啞巴:「引生咋啦?」

  啞巴哇啦哇啦地說,中星他爹聽不懂,走過了三家,去推夏天智家的院門。沒有推開。啞巴又哇啦哇啦。中星他爹說:「你四叔四嬸不在?這院門關著呀!」又搖門環,院子裡有了腳步,開門的卻是夏雨。中星他爹說:「你娘呢?」夏雨說:「和我爹出去了。」中星他爹說:「那你在哩,關什麼門呀?」夏雨伸頭看了一下啞巴和已走到巷口的我,說:「我嫌他們進來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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