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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夏天智等理髮人一走,就喊在廚房做飯的四嬸出來,看他髮型行不行?四嬸說:「你嘟嘟囔囔訓人家理得不好,我在廚房裡聽著了,也惱得不想理你,你現在是農民了又不是教師!」夏天智說:「就是農民了咋,縣長還要來看我哩!」當下又洗了一下頭,使頭髮更蓬鬆些,就讓四嬸把院子掃掃,把夏風的小房內整理好,讓縣長來了到夏風的新屋坐,那裡家具新,顯得光亮。他自己卻把新畫的馬勺全擺出來,又把顏料和畫筆也擺好,然後坐在了籐椅上等候。

  等候了兩個小時,君亭並沒有領了縣長來。四嬸要夏天智吃飯,夏天智不吃,說正吃著客人來了多難看,再者,縣長既然能來看臉譜馬勺,肯定是個秦腔迷,秦腔迷遇到秦腔迷能不唱幾句,吃飽了飯就唱不成了。又說:「白雪不在,秦安又病了,那就把上善找來,上善還能唱一段《下河東》的。」四嬸說:「你平日架子端著,縣長一來就輕狂成啥了?」老兩口致了氣,不再說話。夏天智坐在椅上看著太陽從屋簷上跌下來,又從臺階上落在院子,君亭還沒有領縣長來,就懷疑是翠翠說謊了。四嬸說:「翠翠這娃口裡沒個實話,幾次給梅花說她去同學家呀,有人卻看見她是去了陳星的果園裡。她肯定哄了你!吃飯吃飯,再不吃前腔貼到後腔了。」把飯端出來,正要吃,院門外摩托車嘟嘟地響,聽見有人在說:「君亭,今日給你過事哩!」君亭說:「不是給我過事,是清風街過事哩!」那人說:「那還不是把貓叫個咪!今日高興,喝高了?」君亭說:「不高,不高。」誇的一聲,院門被撞開,君亭和摩托車就倒在門口。夏天智忙放下碗,說:「來了!」跑到門口,抬頭望巷中,巷中沒人,一隻雞昂頭斜身走過。倒在地上往起爬的君亭說:「四叔,快把摩托掀開,壓住我腿了!」夏天智說:「縣長呢,不是說縣長要來嗎?」君亭說:「縣長來不了啦,正吃飯著,縣政府來了電話,說東鄉鎮有人去縣政府大門口鬧事,催他快趕回去,我是來給你說一聲的。」夏天智唏噓了半天。

  這天下午,君亭就睡在了夏天智家。他是心松了下來又多喝了酒,一進夏天智家就醉睡不蘇醒。老兩口拖他到炕上,蓋了被單,出去到地裡轉了一圈,回來君亭還在睡著,而炕下吐了一堆東西。四嬸一邊清除,一邊罵君亭,但君亭還是沒醒,直睡了兩天兩夜。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當你在山上,再高的山,山上什麼也沒有,可你只要一屙屎,蒼蠅就出現了。你挖一個水塘,什麼也不放,只放水,水在塘裡只有半年水裡就生出魚了。我終於背著行李要去縣劇團,恰走時想見見君亭,因為我覺得我這一去,說不準就從此脫下了農民這張皮,不受君亭領導了。但君亭在夏天智家醉睡不起,我在夏天智家的院牆外轉了轉,沒敢進去。夏天智家的西隔壁是水牛家,水牛他奶八十歲了坐在牆根梳頭,白頭發掉下來她繞成一個小團往牆縫裡塞,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怪念頭,就脫下褂子捉蝨子,夏季裡蝨子少,畢竟還捉住了一隻,便也塞進了牆縫裡,還用土糊了糊縫口兒。蝨子是最古老的蟲子,我想把我的蟲子留下來。

  我到了縣劇團,夏中星他沒有失信,就讓我跟隨他們去巡迴下鄉,負責保管和展覽秦腔臉譜馬勺。但他對我的要求十分嚴格:下鄉期間,我不離馬勺,馬勺不離我,保證馬勺不得損壞和丟失。我說:「馬勺是我爺,我是它孫子,行了吧!」中星梳他的頭髮,就那稀稀幾根,在頭頂上抹過來粘過去,說:「頭髮少了。」我說:「靈人不頂重發。」他快樂起來了,唱:「王朝馬漢一聲叫,你把老爺×咬了?」唱完了,想起我是沒那個的,就抱歉地笑笑。我不在乎這些,我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說:「我跟劇團下鄉,白雪知道不?」中星說:「知道。」我說:「她沒說啥吧?」中星說:「沒說啥呀!」我說:「哇!」夏中星說:「你咋啦?」我說:「沒啥,沒啥。」

  第一站我們去的是竹林關鎮,出發時,我看見白雪上了那輛大卡車,我也往大卡車上爬,中星卻把我拉下來,讓我坐到一輛拖拉機上。拖拉機上裝著戲箱和那些臉譜馬勺。拖拉機在山路上搖搖晃晃走了大半天,我突然想到我塞在牆縫裡的那只蝨子,虱一定是饑癟了,但癟了的虱即便成麥麩子一樣,見風就飄,飄到人的身上就咬住吸人血,飄到豬的身上就咬住吸豬血。我一路都在指揮著我的虱,先去咬了丁霸槽,這是要向他顯示,再去咬了白恩傑,還是向他顯示,最後去咬夏天智,夏天智覺得脖子上癢,手一摸,捉住了,說:「蝨子?我身上生了蝨子?!」他用兩個指甲要擠死蝨子,一股風把蝨子卻吹跑了。

  到了竹林關鎮,鎮上有個騾馬會館,是清朝年間這一帶騾馬商隊修的祭祀神靈的地方,也是來往歇腳點。騾馬會館現在是破爛不堪了,只剩下一個戲樓和一個後殿。戲就在戲樓上演,馬勺的展覽佈置在後殿。我和白雪見面不多,他們排戲和休息在鎮上的一個大倉庫裡,我要看管馬勺,就只能一個人睡在後殿。

  劇團是白天演一場,晚上演一場。每次演出前,中星都要上臺,都要講秦腔是國粹,是優秀的民族文化傳統,我們就要熱愛它,擁護它,都來看秦腔;秦腔振興了,我們的精氣神就雄起了。再要講這次演出是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領導和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劇團全體人員經過精心排練,推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秦腔戲,是把最好的藝術奉獻給大家。當然,他還講了為配合這次秦腔巡迴演出,專門組織了一個秦腔臉譜展覽,也希望大家能踴躍去參觀。他的這些話,像君亭在大清寺裡念報紙和文件一樣,念者慷慨激昂,聽者卻無動於衷,戲臺下人來得並不多,來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中星最後說「謝謝」,自己就走下臺了。

  看戲的人不多,參觀臉譜馬勺的人就更少,原本我也該講講秦腔的歷史以及這些臉譜的含義和特點,但這些我卻說不出來。我能介紹的只是這些臉譜是清風街一位退休老校長畫的,夏天智是誰,是劇團裡白雪的公公。來人聽到白雪,他們就來興趣了,說白雪的戲唱得好,一聽她唱戲把人聽得骨骨節節都酥了,說白雪吃什麼喝什麼了,咋就長得那麼親,是不是乾淨得不屙不尿連屁都沒有?我可以這麼說,他們不能這樣說,他們好比是從花園子邊路過,看見一朵玫瑰花,稱讚過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當然就發怒了,把他們往出趕,幾次差點兒打起來。這麼著,參觀的人就更少了。但一連三次來過一個人,人長得怪難看的,說話都咬文嚼字,口袋上插了個鋼筆,他是每次看完戲又來參觀,聽說臉譜馬勺是白雪的公公畫的,而我又同白雪是一個村的,就不停地打問白雪的事。我警惕了,問:「你幹啥的?」他說:「我是白雪的戲迷。」他這號人竟然也是白雪的戲迷,我就得考察他是迷了戲還是迷了人?沒想他竟說他看過白雪所有的戲,還為白雪寫了詩贊。我說:「你寫詩贊?你念念!」他真的張口就念了,他念得的確好,從此我就把這詩贊永遠記住,沒人時就自己念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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