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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夏天智又從街上買回了幾把馬勺,一邊走過來,一邊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我立即停住了腳,想逃走,但巷子裡沒岔口。我心裡說:「不怕,怕啥哩!」便側身站在巷道根,拿眼看著夏天智。夏天智也看見我了,說:「嗯?」我說:「四叔買馬勺了?」他卻哼了一下,走過去了。他走過了,輪到我唱了,我也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

  我一回到家就開始洗衣服,我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洗了,還拆洗了被子。天氣熱,被單幹得快,黃昏裡我就將被子鋪在門前的碾盤上縫,白恩傑來了,說:「真可憐,男人家縫被子!」我說:「我還自己吃飯哩!」他說:「我來給你說個好事的,但你怎麼謝我?」我說:「好事你肯給我?」他說:「我給你尋了個媳婦。」我拿眼看著他,白恩傑能有這個好心,還真讓我感動。他說:「村裡來了個要飯的,才二十多一點,人醜是醜些,但身體好。我給你領來了,你看看。」我抬頭一看,大苦楝樹後露出一個女人的半個側臉,撅撅的黃瓜嘴,還嚼著什麼,一撮頭髮幹得像枯草,上邊纏著條紅頭繩,也粘著麥糠。我當下就生氣了,白恩傑,狗日的,你怎麼能給我介紹一個要飯的醜女人,我張引生難道就只配這號女人嗎?我說:「你是不是來羞辱我的?」白恩傑說:「我說你很窮,她說老鴉不嫌豬黑。我說你沒有那個,人家還是不嫌,說只要能有碗飯吃就行。」我說:「吃屎去!」

  我轟走了白恩傑,被子也不縫了,在家生氣,氣得一夜都沒合眼。天明慶玉卻來找我,求我去給他幫工,說是再幹一天瓦就上齊了。我們在他的新屋場正忙活,君亭騎了摩托車從巷子裡沖過來,猛地兜了個圈,刹住,粗聲喊慶滿。慶滿說:「哎!」君亭說:「市場明天就開業典禮,石牌樓上的活兒還沒幹完,你倒走得沒蹤沒影!」慶滿說:「就剩下那幾塊雕花磚沒貼,我安排人在幹呀!」君亭說:「他們會貼個屁!你趕快下來!」慶玉說:「他怎麼能走,他是大工,他一走我這瓦還上不上?」君亭說:「我管你上不上的?!」慶玉說:「人都說你做事狠,你真個六親不認!村裡的匠人都讓你弄到市場,我這房稀稀拉拉拖了這麼長日子,今日上瓦呀,連我的親兄弟都不能幫忙?!」君亭說:「我和我的合同人說話,不和你說。慶滿,你要是想拿到承建費,就立馬三刻往那兒去,保證開業典禮前完工,否則有我說的沒你說的!」慶滿從屋頂上下來,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搓著手上的泥,說:「二哥,你們先幹著,實在幹不完,我晚上回來再幹。」慶玉說:「晚上上瓦,我在蓋雞圈呀?你走吧,你去掙人家的錢吧!」發了怒,將浸過水的一摞瓦一腳踹倒。君亭說:「你給誰發歪哩?」慶玉說:「我敢給誰發歪,我不能踹我的瓦嗎?我還要踹!」對著已經倒地的破瓦又跺了腳踩,有一片沒踩動,撿起來摔在石頭上,碎片四濺。

  一吵嚷,幫工的全停下來。啞巴從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褲襠?扯了,一邊用手捂著一邊去喊夏天義。夏天義趕來,揚手先給了慶滿一巴掌。慶滿捂了臉說:「他們兩個吵架的,你打我?」夏天義說:「集體的事大還是個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錘了,掂不來輕重?」慶玉說:「建市場那是胡成精哩,那麼好的耕地建市場,建了市場賣啥呀,賣骨殖呀?!」夏天義說:「放你娘的屁哩!你以為你老子反對過建市場,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場的人叫來給你蓋房?你聽著,建市場是兩委會決定,決定了誰都得服從!」就高聲對所有人說:「誰是從那邊過來的?」慶滿說:「就我一個。」夏天義便對君亭說:「你把人帶走,在這兒吵啥呢?!」君亭發動了摩托車把慶滿馱走了。

  慶玉蹲在地上不起來。臘八不看場面,站在遠處喊:「爹!爹!」慶玉說:「你叫魂哩?」臘八說:「我娘讓我向你要錢,說沒菜了,米兒面鍋裡沒菜了,要趕快買菜。」慶玉說:「買你娘的腳去,沒菜下了不下了!」夏天義說:「這個時候才說沒菜了,提早幹啥去了?去地裡摘些南瓜葉去!」我說:「南瓜葉能當菜吃呀?」夏天義說:「咋不能當菜吃,涼調了不好吃,下到鍋裡還不能吃?!」他招呼眾人該幹啥的都幹啥,自個竟從木架攀上了屋頂,親自在那裡抹漿上瓦。

  夏天義是個催命鬼,老老的人了,在屋頂上逞能得比年輕人幹得還猛,更害氣的是他還要督促地上幹活的人。他戴著大橢子眼鏡,嘴角叼著黑捲煙,總是叫喊我,嫌我提著泥包跑得慢。我的鞋上濺滿了泥,滑了一跤,他又在罵,我索性脫了鞋,赤著腳來回小跑。大紅日頭下,我跑著跑著,腦子就亂了,看見滿地的腳丫子在跑,大腳丫的,小腳丫的,長得秀溜的腳丫子和大腳趾根凸著一個大包的腳丫子排起了隊,從地上經過,又上了牆,在屋頂的大樑上跑。我害怕這腳丫子隊伍,因為那一年從桑椹樹上跌下來後,滿世界的腳丫子就這麼跑過。我說:「我尿呀!我尿呀!」撿起掛在一根椽上的草帽,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草帽,戴在頭上把我隱蔽了起來,然後趕緊逃離屋場。

  天上出了魚鱗雲,鱗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條大魚哩,我簡直都聞見了一股腥味。這時候一隻飛機飛過,飛機後拖了條白帶,經久不散,天就被割開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魚也不見了。半個下午我就一直看著天,沒再回屋場幹活,吃晚飯的時候啞巴才把我從碾盤上拉回去吃飯。飯是米兒面,下著南瓜葉,顏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吃起來苦。我說:「飯這苦哇!」大家都說苦,是南瓜葉把飯弄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幫工的都不吃了,菊娃就在廚房裡埋怨,訓斥著臘八提一口袋麵粉去重新軋麵條。夏天義累得躺在堂屋的條凳上,讓啞巴給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腳心,聽見院子裡吵嚷,說:「南瓜葉有啥苦的?」起來盛了一碗來吃。我看見他第一口飯進嘴,眉頭分明是皺了一下,我說:「苦吧?」他說:「不苦麼,這哪兒苦?」就把一碗飯吃了。我說:「二叔嘴裡不苦心裡苦。」他拿眼睛瞪我,低聲說:「一鍋飯哩……你就不起個好作用!」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經把鍋裡飯往一個木桶裡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響,說:「咱富裕得很麼,一鍋飯就這樣著糟踏?!」夏天義沒有吭聲,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門檻上。菊娃對慶堂說:「你把桶提回去,喂豬去。」夏天義說:「你們不吃了都給我留下,我明日吃,看把我毒得死!」

  這是我看到夏天義理兒虧最忍氣吞聲的一次。他吃完了第二碗,還去盛第三碗,竟然沒有人勸他不要再吃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話,看他自作自受。這我就生氣了,我過去奪了他的碗,說:「這何必呀,一鍋飯能值幾個錢?!」他說:「那你替我把這半碗吃了。」為了夏天義的臉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飯端起來吃,那個苦呀,像吃黃連。半碗飯還沒吃完,君亭扶著慶滿醉醺醺地經過院門前,我聽見有人說:「咋醉成這模樣了!」慶滿舌根子硬著,說石牌樓收拾停當了,君亭請客吃飯,在書正媳婦的飯店裡殺了三隻公雞,喝了五瓶子燒酒,還有一筐白蒸饅。君亭也在說:「吃肉吃肉!喝酒喝酒!」兩人便撲遝在地上。

  再說第二天的晌午,農貿市場就舉辦了開業典禮。典禮儀式由君亭主持,十分的體面和熱鬧,這就不用說了,而成百個貨臺上全有人擺了貨,惹得312國道上來往的車輛都停了下來,乘客買了這樣又買了那樣,大包小包的,像是來了一群蝗蟲和土匪。陳星在市場上也有一個攤位,雖然沒有蘋果出售,卻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購了木耳、黃花和蕨菜,還有三十六隻土雞,十二隻兔子。幫他照料攤位的是翠翠。陳星鬼機靈,拿著他的吉他,一邊彈撥一邊唱歌,顧客就招攬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貨全賣了。喜歡得坐在貨臺上數錢,錢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數一張,就把一卷子要給翠翠,翠翠不要,陳星便拉了領口將錢塞到了她的胸罩裡。君亭看著了,並沒惱,領著參加典禮的各位嘉賓偏偏走了過來,誇陳星帶了好頭。林副縣長是嘉賓中官職最高的,拍著陳星的頭說:「小夥子,好好幹!」陳星倒會順竿爬,說:「縣長縣長,你聽啥歌我給你唱!」縣長說:「你這吉他能不能彈秦腔?」陳星說:「我不會秦腔。」君亭說:「林縣長也是秦腔迷?」縣長說:「愛好吧。聽說清風街有個退休教師對秦腔癡得很,還畫了秦腔臉譜?」陳星推著翠翠說:「那是她四爺!」縣長說:「能不能讓我見見你四爺?」君亭說:「也是我四叔,我讓我四叔來吧。」林縣長說:「那不行,我得去看望。」君亭就讓翠翠給夏天智捎口信,讓準備準備,飯後他帶縣長到家裡去。翠翠一溜煙先跑回去了。

  翠翠把消息告訴了夏天智,夏天智在院子裡讓人理髮著,不肯信。翠翠說:「信不信由你,我把話捎到了。」賭氣便走。夏天智又喊她回來,說:「你沒哄爺?」翠翠說:「我哄你,讓我死了!」梅花一腳進了院,拿起院門後的掃帚就打翠翠,叫道:「你死了好了,就不給我丟人了!」理髮人趕忙擋了翠翠,說:「這不怪女子,是她四爺不信翠翠的話,逼她那麼說的麼。」梅花說:「幾個人都給我說了,這不要臉的一天到黑不沾家,竟然在市場上幫陳星招呼攤子哩!」夏天智和理髮人才知道話說岔了。翠翠嗚嗚地哭,說:「那又咋啦?我幫人家賣貨哩,又不是住到人家屋裡啦,丟你啥人啦?!」梅花說:「你咋不住到人家屋裡呢?夏家人經幾輩,還沒出過你這號不要臉的!」舉了掃帚又要打,翠翠從門口逃開,梅花攆出去,二返身回來放下掃帚,撿了一根樹條子再攆了出去。夏天智說:「平常把娃慣得沒樣兒,這會兒倒凶成這樣!娃娃長大了,箍了盆子能箍住人?是不是縣長要來?」理髮人說:「翠翠說是縣長來。」夏天智說:「那你還愣啥,快些理!」理畢了,拿鏡子一看,埋怨前邊理得太小,說:「人老了頭髮稀,你理得這麼小,禿頂上用什麼遮蓋呀!」理髮人說:「四叔你這頭型前大後小,前邊理得大了後邊就顯得更小。你看不見你後邊。」夏天智對著鏡子撥了撥頭髮,還是不滿意,說:「理成這樣,瓜不瓜?!」理髮人說:「才理過發都是瓜瓜的,過三天就順眼了。」夏天智說:「過三天?一會兒縣長就來呀!」掏了兩元錢打發理髮人走,還說:「竹青說理髮店不賺錢,憑你這手藝,到哪兒嫌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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