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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頭一天晚上,慶金從單位回來,終於辦妥了兒子光利頂班的事,心裡高興,回來提了幾瓶好酒,三斤羊肉和一串鹵制的豆腐乾。進門後,淑貞給他訴說和瞎瞎的吵鬧,覺得自己身為長子,沒能替爹擔沉反倒惹爹生氣,就責備了淑貞幾句。但慶金在家裡沒掌權,他一責備,摸了老虎的屁股,淑貞在案上擀著面,不擀了,罵慶金軟蛋,你啥都軟,別的男人把婆娘伺候得到到的,你就是不伺候也該遮風擋雨,不是一棵大樹吧,也該是一把傘,你這傘爛得一條一條的!慶金見面條吃不成了,提了一瓶酒去他爹的屋裡,走到巷口的碾盤邊,對著石滾子罵:「誰都有老人的,你也會老,你這樣待我父母?!你把我氣死啦!哎,你把我氣死啦!」俊奇挎著電工包往過走,站著看了一陣慶金,說:「你罵誰的?」慶金說:「我沒罵你,我罵我那媳婦哩!」俊奇說:「嫂子沒在跟前,你罵著給石滾子聽呀?」慶金抬了腳就踢石滾子,石滾子沒動,把他的鞋踢掉了。

  夏天義是在慶玉家的稻田裡撒化肥,二嬸整個下午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刮了半盆子,就煮了土豆做伴面疙瘩湯。啞巴在院子裡劈柴火,柴火是兩塊大樹根,啞巴掄了斧頭劈了半天,才劈開了一塊。二嬸說:「你緩緩來,緩緩來,掙出毛病了又害我呀!」啞巴不住手,掄一斧頭吼一聲,天搖地動。自從瞎瞎成了親後,夏天義就和最後一個兒子也分房另住了,老兩口自個過活。五個兒子曾經提議他們讓老人每週輪流到各家吃飯,夏天義不同意,覺得兒子兒媳們都忙,尤其麥秋兩季或有了什麼要事,吃飯都是湊合的,如果管了飯,是忙呀還是先做飯呀,都不方便。更何況夏天義心性強,才不願意每天拉著瞎眼老婆去上門吃飯,那算什麼呀,要飯呀?!夏天義就說:「地我們是不種了,全分給你們,一年兩料每家給我拿小麥五十斤,稻子一百斤,各類豆子雜糧五斤,蔬菜隨便在誰家地裡拔。而飯是我們做我們吃,想吃稠就吃稠,想吃稀就吃稀,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夏天義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五個兒媳都不是省油的燈,常言久病無孝子,如果分配到各家吃飯,時間長了免不得生閒氣。這樣的日子實行了幾年,夏天義沒有一天不在兒子們的田地裡勞作,但勞作並沒落下多少好,幾個兒媳們倒埋怨公公給這家幹活多了,給那家幹活少了。這些話夏天義沒往心上擱,他勞作是他願意,不在地裡幹活反覺得心慌,身上沒勁,只是從此對兒子兒媳心淡了許多,愛惦著啞巴,讓啞巴常年就吃住在他那兒。啞巴忠實,又捨得出蠻力,把一塊樹根劈開,正劈第二塊,書正來了家裡,要啞巴在家把來運管制好,說來運每天都往鄉政府跑著勾引賽虎,鄉政府的劉幹事意見很大,一是嫌壞了賽虎的純性,賽虎是外國洋狗種雜交的,來運是土狗,二是來運一到鄉政府院裡就狂叫,影響領導辦公。啞巴說不了話卻能聽見聲,當下就哇哇叫喊。書正說:「你不罵我,我只是來傳達劉幹事的意見的!」啞巴還是哇哇叫喊。書正說:「清風街這麼多狗,來運偏偏就只和賽虎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的二嬸一直聽書正說話,這會兒說:「是我家來運賤麼,巴結鄉政府麼!書正,我可給你說,不是來運要給賽虎好,是賽虎一早一晚都往我家跑!」說罷放下刮刀,拉了拐杖要去廁所。啞巴看見忙去把尿桶提出屋,但二嬸還是要去廁所,書正說:「嬸子,那有啥哩,你那麼大年紀了,我和啞巴又都是你的娃麼,你出去幹啥呀?」二嬸說:「我再老,我還是個女人麼!」書正說:「那是這吧,我的話也傳達完了,我該走啦,你就在尿桶裡方便。」起身就出了門。門口便撞著賽虎,汪地向書正叫了一下。二嬸說:「你要走呀?你看看,你前腳走,狗後腳就來了!」

  夏天義進門的時候,光著雙腿,手裡提著兩隻鞋,人累得腰都彎下了。他沒有感覺腿肚子上還趴了一條馬虎蟲,啞巴看見了,就一個巴掌拍去,使夏天義冷不防受了一驚,罵道:「你咋啦,咋啦?!」低頭看,被拍打的馬虎蟲從腿上掉下來。馬虎蟲黏在腿上就吸血,但是不疼。馬虎蟲從夏天義的腿上掉下來了,腿上卻出了血,一股子順腿流,像是個蚯蚓。啞巴將馬虎蟲從地上撿起來,拿手一節一節地掐,掐成四節,夏天義就罵:「你咋這狠的!你把它弄死就行了,誰叫你這麼掐的,你噁心不噁心?你滾!」就把啞巴罵跑了。二嬸說:「要吃飯呀,你把他罵走了?」夏天義說:「讓他回他家吃去,咱兩個人的飯抵不住他一個吃!」便問,「啥飯?」二嬸說:「拌湯煮土豆。」夏天義去鍋裡盛了一碗給了二嬸,自己也盛了一碗,卻見碗裡漂了一層白蟲子,忙起身將二嬸的碗奪了,說:「面裡生了蟲,你也不用羅兒隔一下!不吃了,我重做些別的吃。」二嬸說:「有蟲啦?倒了多可惜,把蟲子撿出去就是了,全當咱吃沒骨頭的肉哩。」夏天義也覺得把一鍋飯倒了可惜,就把蟲子一個一個往外撿。慶金提著酒進了門。

  夏天義一見慶金,一肚子的火就冒上來,咚地把碗筷往鍋臺上一放,也不吃了。父子倆一句話都沒說。二嬸從腳步聲中分辨出是慶金來了,就叫慶金的名字。慶金見爹不高興,有些為難,也不敢說喝酒的事,把酒瓶往櫃蓋上放。二嬸說:「聽你碔出氣聲!那是淑貞和瞎瞎吵嘴,與慶金啥事?!」慶金坐到娘身邊了,說:「吃的啥飯,我也來一碗。」故意氣強,去盛飯時就叫著這麼多蟲子怎個吃呀,一時心裡酸酸的,端鍋把飯倒了,自己給老人重做。夏天義氣也消了,看著慶金在水瓢裡淘米,說:「光利的事妥了?」慶金說:「妥了。」夏天義說:「啥時候去上班?」慶金說:「得半個月吧。」夏天義說:「你給光利提個醒,幹公家事不像在家裡,要把事當個事幹。你看你把光利慣成啥樣了,年輕輕的身子沉,地裡草都上來了,也不見他去拔一把!」慶金說:「噢。」淘了米,下到鍋裡煮著了,才把酒又拿給夏天義。夏天義用牙咬酒瓶蓋,咬不開,起身將瓶嘴伸在門環裡一扳,自己先喝了一口,說:「這不是假的!」二嬸說:「這陣高興啦?」夏天義就對慶金說:「我來燒火,你去把你三叔四叔叫來,就說請他們喝酒的。」

  在清風街,天天都有致氣打架的,常常是父子們翻了臉,兄弟間成了仇人,惟獨夏天義夏天禮夏天智一輩子沒吵鬧過,誰有一口好的吃喝,肯定是你忘不了我,我也記得你。當下慶金出去先到了四叔家,夏天智端了白銅水煙袋就走,四嬸說:「你感冒著敢去喝酒?」夏天智說:「二哥叫哩,我能不去?給我個饃,夾根蔥,我先墊墊底!」慶金又去叫三叔,夏天禮正和泥補炕頭的一個窟窿,弄得滿臉的汗和泥,說:「大熱天,喝什麼酒?!」不肯去。慶金拉他出門了,他又返回去把後窗關了,再出來鎖門,將鑰匙放在門框腦上,已經走出百十步了,又折身從門框腦上取了鑰匙裝在口袋裡。在院子裡乘涼的翠翠說:「爺,沒人開你的門!」夏天禮說:「不開我的門?我放在吊籠裡的那副石頭鏡咋沒見了?」翠翠說:「誰動你石頭鏡了?」夏天禮說:「前日我看見陳星戴著我的鏡,他咋能戴了我的鏡?!」翠翠說:「你真嗇,人家害火眼,借戴幾天又不是不還你,你補鞋人家怎麼不收你錢?」夏天禮再不說話,撇拉著八字腳走了。

  弟兄三人和慶金吃了米粥,將一瓶酒喝了。還沒有過足酒癮,夏天義從櫃裡又取了一瓶再喝,慶金就退下,到炕上陪娘說話。這期間,竹青也來了,將炕頭上放著的紙煙抽出一根吸了,又點上第二根。慶金說:「你煙癮倒比我大。」竹青說:「心煩麼。」慶金說:「你啥事有我心煩?」竹青說:「你還煩呀,光利有你這個當爹的,早早就有工作了,我那兒子靠誰去,自個又不好好念書,一輩子就只有戳牛勾子了!」慶金說:「供銷社當售貨員能比農民高出多少?他要是身體好,我倒還同意他也出去打工,或許還能闖出個名堂。」竹青說:「不知這是咋回事,咱夏家到光利他們這一輩,出不了一個像樣的人才!」二嬸忽地打了個噓聲,兩人停了話,二嬸說:「誰在院門口的?」慶金聽了聽,並沒有動靜。竹青說:「娘耳朵靈,又聽到什麼呀?」二嬸說:「有人在門口。」竹青出去看了看,沒有人影。回來說:「沒人。」就又說:「這四家,別的都好,就咱一門子五個兒子頂不住個雷慶,更不要說夏風。」慶金說:「上善就說過,清風街出個夏風,把上百年的精華吸走了,咱夏家也就沒了脈氣。」竹青說:「出人才就像掙錢,越有錢的越能掙錢,越是沒錢,掙個錢比吃屎都難,夏風將來不知還要生個龍呀麼鳳呀!四叔,白雪懷上了沒?」慶金說:「這事不問四叔,白雪要懷上了,四嬸早嚷嚷開了。」二嬸又噓了一聲,說:「院門外誰又來了?」竹青說:「誰來了,風來了。」還繼續說光利這一茬人,來運就跑進來,接著啞巴跑了進來,哇哇地叫。竹青聽不懂,慶金也聽不懂,二嬸說:「是你五叔的娃燙傷啦?」啞巴又哇哇地說。二嬸說:「你五叔呢?」啞巴手比劃著。二嬸說:「竹青你快去瞎瞎家,那賊媳婦把娃燙傷了!」竹青說:「娃咋能燙傷,瞎瞎人呢?」二嬸說:「打麻將去了。」竹青就往外走,二嬸已哭起來,又喊叫:「拿上老醋,拿上老醋給娃抹!」夏天義夏天禮夏天智一直喝酒,這邊的說話能逮一句是一句,全不在意,待二嬸一哭,都知道出了事,夏天義就訓二嬸哭啥哩,有啥哭的,又大罵瞎瞎整天打麻將,又沒錢只是站在旁邊看,那有啥看的?!夏天禮又勸夏天義,說慶金這一輩九個就瞎瞎的日子過不前去,越是日子過不前去越是沒心情做事的,既然他看人家打麻將去了不在家,讓竹青過去看看娃娃燙傷的怎樣就是了。夏天義說:「把他娘的,連一個娃都養不好,不是今日咳嗽,就是明日鬧肚子,娃兩歲了像個病老鼠!」夏天禮說:「逢上這號兒媳婦了,你生氣有啥用?喝酒喝酒!」夏天義說:「兄弟,這教訓深啦,生下個沒本事的兒子,千萬再不給娶個肉饢子媳婦!」二嬸說:「不給娶媳婦,你讓他打光棍啊?!」夏天義說:「你還說啥呀?我咋就遇上你這婆娘,生一窩豬狗!」二嬸哭聲更高,竹青從廚房裡拿了老醋,又來勸二嬸,說:「爹,你就少說我娘兩句!」慶金卻讓竹青快拿了老醋去瞎瞎家,把娘背到廚房裡坐了,又來酒桌上添酒,就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喝他的酒,把杯子裡的酒喝完了,放下,然後說:「慶金你應該去,淑貞和瞎瞎致了氣,你去著好!如果是燙得不重,到我家拿些獾油給娃塗上,如果燙得重了,就到宏聲那兒去看看,你給宏聲說,賬記在我名下。」慶金和竹青起身就走了。待到一個時辰後,慶金回來,說是瞎瞎媳婦端飯時不小心飯倒了娃娃胳膊上,燙了一片,已經塗了獾油。問竹青呢,慶金說回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說:「就喝到這裡吧。」各自回家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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