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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夏天智有些醉,耷拉著腦袋從巷子裡往回走,想著酒桌上的話,心裡悶著,實騰騰的難受,經風一吹,一股子東西就吐了出來。才扶著一棵樹歇氣,驀地看見斜對面中星家的院內怪兮兮的,所有的樹上都點著一支蠟,又設有香案,中星爹一直是跪在案旁,一聲不吭,而俊奇卻從每一棵樹上折一小枝編成草帽戴在頭上,然後在香案前上供品,上香,上酒,跪下來念一頁紙上的話:「奉請北斗星君歸坊安座,我本院大小樹木十二棵持香禱告,主人夏生榮生於戊寅年正月十一日未時,現年六十六歲,一生勤勞儉樸,一心向善,深得村裡鄉鄰愛戴,尤其教子有方,培養其兒出息有為,又待我眾木親近,今身染重病,痛苦難耐,我兄妹十二,長樹榆,次樹桃,三樹楊,四樹梅,柿,棗,丁香,櫻桃,香椿,梨,柳和花椒,發自本心,甘願各減陽壽一年添給主人。等主人病好之後,我等以所開之花,所結之果,全部敬獻,主人也以電影一場,大小炮,滿鬥香以還重願。人樹誠心,神必感應。專呈此文為證。」求壽文念畢,夏天智卻渾身哆嗦了一下,感覺有一股冷氣上身。他向來不重視中星的爹,但中星現在才當了團長他卻害了病,也理解他的可憐。關於求壽,夏天智倒想起一樁往事,母親在晚年身體一直不好,大哥夏天仁每晚夜深也在院中設香案祈禱:願減自身壽命十年,以增母壽。母親終轉危為安,但大哥五十五歲就死了,母親也常說:你大哥生壽應該是六十五歲,今早死十年,是將十歲增給我了。求壽或許是頂用的,但夏天智不明白的是為夏生榮求壽的不是夏中星,而是俊奇,俊奇又代表著院中十二棵樹木?他站在那兒呆了半天,待俊奇出來,輕輕叫了一聲,俊奇嚇了一跳,說:「是四叔呀,這麼晚了還沒歇著?」夏天智說:「你給中星他爹求壽啦?」俊奇說:「你知道啦?他病了,本來要中星來添壽的,他又不願意讓中星添壽,就讓院中的樹木各減一歲,但樹木不會說話,才要我去以樹木的名義念他寫好的禱文哩。四叔,你說這求壽能不能求到?」夏天智卻說:「噢。」轉身就走了,走了還自言自語著:「能求到吧,能求到吧。」

  夏天智回到家裡,四嬸已經睡下了,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吸水煙,堂屋裡沒有拉燈,黑幽幽的,堂屋門半天,跌進來的是片三角白光。夏雨終於回來了,推了一下院門,院門很響,他就掏出尿澆在門軸裡,門再沒了聲,關了走進堂屋,躡手躡腳才要閃進來,夏天智說:「回來啦?」夏雨嚇了一跳,說:「我說早早得回去,丁霸槽說再打十圈,他又是輸了……」夏天智說:「你贏了?」夏雨說:「這,這……我以後再不打麻將啦,我給你保證。」夏天智說:「贏了好。」夏雨說:「爹,爹……」夏天智說:「你既然沒瞌睡,你拿上你贏來的錢,現在去宏聲那兒買「固本補氣大力丸」,買十二包!」夏雨說:「買藥,現在去買藥,誰咋啦?」夏天智說:「你問那麼多幹啥?讓你去你就去,宏聲就是睡了,也得把他叫起來。」夏雨迷迷瞪瞪就出了門,一出門,慶倖爹竟然沒一句罵他,撒了腿就往中街跑。

  「固本補氣大力丸」是買回來了十二包,夏天智在籃子裡提了,要夏雨拿了一把頭跟他走。夏天智說:「我叫你幹啥你幹啥,不得說話!」父子倆先到了院後東北角,夏天智讓挖個坑,埋下一包藥,又到院後西北角,挖下一個坑埋下一包藥,再到院前東南角挖坑埋了藥,院前西南角挖坑埋了藥。夏雨到底不明白,抬起頭看爹,夏天智沒吭聲,他也不敢說了。夏天智又往夏天禮的家走去,夏雨仍是跟著,在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藥,埋畢了,最後到了夏天義家。又是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藥,挖到東北角的坑時,二嬸睡夢中聽到了響動,敲著窗子說:「誰,誰做啥的?」夏天智不吭聲,也示意夏雨不吭聲,輕輕地把藥包放進坑,用手刨著土埋。二嬸用腳把夏天義蹬醒了,說:「你聽到了沒,有啥響動!」夏天義聽了聽,說:「有啥響動?你睡不著了別害擾我!」鼾聲又起了。

  夏雨到底不明白他爹深更半夜埋「固本補氣大力丸」是為了什麼?事後過了好多天,他在丁霸槽家喝茶,我也去了,他給丁霸槽說起這事,丁霸槽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在一旁微笑,他說:「你笑啥,你知道?」我當然知道,吃啥補啥,趙宏聲就曾經讓我爹吃豬肚片補胃,吃核桃仁補肺,夏家的後人除了夏風和雷慶再沒成器的,夏天智這不是要給夏家壯陽氣嗎?但這話我不給他夏雨說。世上是有許多事情不能說的,說了就泄了天機。夏雨就不理我,拿眼看門外碌碡上坐著的白娥。白娥穿了件花短裙子,腿白胖胖的,像兩個大蘿蔔,她才坐到碌碡上,一眼一眼往街西頭瞅。丁霸槽說:「一會兒三踅就要來了!」夏雨說:「你猜她穿了褲頭沒有?」丁霸槽說:「穿裙子能不穿褲頭?」夏雨說:「沒穿!」他們就嗤嗤地笑。白娥回過頭,竟朝我們走過來,說:「笑我啥哩?!」夏雨說:「是引生笑你哩!」白娥就看我,說:「你就是引生呀?三踅常說起你的。」三踅說我能說什麼好話,我說:「他說我啥的,誰背後說我誰斷了舌頭!」白娥說:「是嗎,還斷了啥呀?!」便嘿嘿地笑。我明白她笑我什麼,才要起身走開,她卻拿手捏了一下我的臉,說:「人倒長得白白淨淨的麼!」三踅騎著摩托就過來了,讓白娥坐到後座,呼嘯一聲又開走,但一股風吹開了白娥的裙子,她果真沒穿褲頭。白娥慌忙中拉裙子往身子下壓,她的屁股還是讓我們看見了。他倆樂得嘎嘎大笑,夏雨卻沖著我說:「白娥捏你的臉,對你有意思啦!」我呸地唾了夏雨一口。

  清風街別的人戲耍我,連丁霸槽夏雨也戲耍我,這讓我非常生氣!我呸了夏雨一口,從此就和他生疏,有事沒事都去找啞巴,啞巴是好人。說到哪兒了,全扯遠了,還是再說夏天義。

  夏天義直到第二天起來,要將尿桶裡的生尿提到瞎瞎家的地裡去澆蔥,蔥澆上生尿長得快,才一出院門,發現了門框上貼著的對聯。他說:「咦,誰給我送對聯了?」坐在堂屋臺階上梳頭的二嬸說:「半夜裡我聽見響動……該不是給你貼大字報吧!」夏天義念了一遍,說:「嚇,我是土地爺啦?!」二嬸說:「你再念念。」夏天義又念了一遍,二嬸說:「是土地爺你就少做聲的。」夏天義悶了半天,說:「碕!」提著尿桶走了。

  東街的土地,除了三分之一的河灘稻田外,三分之一集中在東頭小河兩岸,還有三分之一就是312國道盡北的伏牛梁。伏牛梁上是「退耕還林」示範點。瞎瞎家的一塊地就在伏牛梁的坡根,栽種著茄子、豆角和蔥。夏天義到了蔥地邊,一邊澆尿,一邊罵瞎瞎。瞎瞎自小人沒人樣,偏愛惹是生非,又偏偏是罵不過人也打不過人,時常額上一個血包地回家,夏天義沒有庇護他,反倒拿套牛的皮繩抽他。但是,夏天義最討厭這個兒子,又最丟心不下的是這個兒子,分家另住後,瞎瞎日子不如人,他免不了在各方面勒著別的兒子而周濟瞎瞎。夏天義澆完了尿,看見緊挨著的那一塊只有二畝大左右的地裡長滿了鐵杆蒿、爬地龍和麻黃草,知道是俊奇的堂哥俊德家的,眉頭上就皺了個肉疙瘩。提起俊德,那是個沒名堂的人,生了三個女兒卻一定要生個男娃,拼死拼活是生下了,被罰款了三千元,家境原本不好,這下弄得連鹽都吃不起,就去了省城拾破爛。出去拾破爛,村裡人捂住嘴拿屁眼笑哩。可他半年後回來,衣著鮮亮,手腕子上還戴了一塊表。丁霸槽硬說那表是假的,時針秒針根本不走,但俊德再走時把老婆和娃娃們都帶走了,村人便推測他是真掙了錢,有人倒後悔沒有跟他一塊去。夏天義看著二畝地荒成了這樣,不罵瞎瞎了,罵俊德,就過去拔鐵杆蒿,拔一棵罵一聲。

  拔開了有席大一片,俊奇背著電工包從312國道上過,說:「二叔,沒柴燒了嗎?我家有劈柴,我給你背些去。」夏天義說:「我來拔柴火?我看著這蒿草就來氣!多好的地荒著,這就不種啦?!他最近回來了沒?」俊奇一下子臉沉下來,說:「過年回來了一次再沒回來過。」夏天義說:「清明也沒回來上墳?」俊奇說:「沒。」夏天義說:「那他是不想再回來了?」俊奇說:「省城是他的?不回來最後往哪兒埋去?」夏天義說:「埋他娘的腳!他就這樣糟踏土地?!他不種了,你也不種了?」俊奇說:「他說過要我種,卻要我每年給他二百斤糧食,還得繳土地稅。我種地他白收糧呀?再說我一天忙得不沾家,我家的地都種不過來哩。」夏天義說:「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來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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