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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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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斜對面的巷口立了一群人,劈劈啪啪放了一陣鞭炮。鞭炮一響,這便是另一宗事,我必須有個交待。在三角地修建市場,地的北頭有一棵苦楝樹,本該砍掉這棵苦楝樹就是了,但君亭說砍掉苦楝樹可惜,讓連根刨了移栽到他家後院。結果刨樹根就刨出了兩塊大石頭,竟然是人像,而且一男一女。先是人們覺得奇怪,覺得奇怪卻也沒認作是多貴重,慶滿拿了頭就咣地敲了一下,把一塊石人的肩敲下一塊,偏偏李三娃的娘來工地上看熱鬧,說:「這不是土地廟裡的土地公土地婆嗎?」她這一說,人們再看那石像,石像頭戴方巾帽,身穿著長袍,長面扁鼻,眼球突出沒鑿眼仁,滿臉都是深刻的皺紋,年紀大些的都說是土地公和土地婆。真是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那就是神,雖然是小神,小神也是神呀,有人就把石像要放進土地廟去。清風街自我爺的爺手裡,就有一寺一廟。寺是大清寺,廟是土地廟。土地廟在中街北巷口,我記事起廟就磨坊那麼大,廟裡空著,廟門前有兩棵松樹,我們常在樹下撿松籽嗑。後來兩邊的門面房蓋得連了起來,把土地廟夾在中間,堆放著誰家蓋房苫院剩下的破磚爛瓦,松樹被伐了,做的是大清寺裡會議室的桌面,廟門也沒了,門框裡織了一張蛛絲網,中間趴著一隻大肚子蜘蛛。我在書正媳婦的店裡喝豆漿,正是一群人打掃了土地廟,把土地公土地婆安放在了裡邊。對於出土了土地公土地婆,又將土地公土地婆安放進土地廟,我事先不知道,夏天智事先也不知道。清風街發生的大小事竟然有我和夏天智不知道的,我覺得很奇怪。所以,我端著碗過去蹴在廟前的臺階上看別人放鞭炮,對石像沒興趣,對放鞭炮的人也瞧不起。他提著鞭炮轉圈圈,鞭炮還有一大截就緊張得丟了手,那一截鞭炮就飛到我面前,我沒驚慌,連身也不起,筷子在空裡一夾,輕而易舉便夾住了,讓它在我面前開花。夏天智走過來,人全給他讓路,他是目瞪口呆地看著石像,半天半天了才說:「神歸其位,神歸其位啊!」人群裡立即有七張嘴八條舌爭著要給他說,說怎樣在三角地北頭的苦楝樹下挖出來的,為什麼他會埋在了那裡呢,是街道擴建時移的還是「文化大革命」中扔的,為什麼埋在那裡了上邊長著棵苦楝樹?他們搞不明白,夏天智也覺得是個謎。但是,他們說,不管怎樣,修建市場而土地公土地婆顯出這絕對是一種好兆頭,預示著市場會一定成功,而慶倖著沒有支持秦安去淤地,秦安哪裡有君亭的吉人天像,瞧他小鼻子小嘴,幹啥都不成的!聽著他們這樣說,我就不服了,我說:「哼!」氣管炎張八哥說:「你說啥?」我說:「說不定是君亭事先埋在那裡的!」我這一說,大家倒都不吱聲了。夏天智就說:「誰在說這話??!」剛才合起來的人群又閃開來,夏天智就站在五米遠的地方盯著我。我不敢看他的臉,他臉長,法令很深,我面前起了土霧,那是他的話一顆一顆像石頭一樣砸在地上起的土霧。站在我身後的書正媳婦立即奪了我手上的碗,用抹布打我的頭,說:「你這個瘋子!」我說:「我說瘋話啦,四叔!」夏天智卻高聲地說:「你不是瘋子,你說的不是瘋話,你是沒原則!我告訴你,君亭還沒懂事的時候這石像就丟了!」我灰不遝遝地坐在臺階上,許多人在看我的笑話,我對書正媳婦發了火,說:「男人的頭女人的腳,只能看不能摸,你在我頭上打啥的?再來一碗豆漿,聽見了沒有,再來一碗!」 夏天智後來是到了大清堂,趙宏聲在裡面正寫對聯,猛抬頭見夏天智臉色黑青,才要問話,夏天智說:「讓我洗個臉!」趙宏聲忙在臉盆倒了水,夏天智把臉洗了,臉上亮堂多了,說:「狗日的引生,水不混他往混裡攪哩!」趙宏聲說:「引生氣著你了?」夏天智說:「他這一氣,我頭倒疼得輕了!你幹啥哩,當郎中的沒見過你看藥書,就只會寫對聯!」趙宏聲就說:「以我的本事呀,說一句不謙虛的話,應該去大學當教授,可就是沒夏風的那個命,只好當郎中吃飯了。唉,世上只有讀書好,人間惟獨吃飯難啊!」夏天智說:「瞧你這貧嘴,教授硬讓這嘴貧成個郎中了!誰家又給兒子結婚呀?怎麼沒聽說!」趙宏聲說:「誰家紅白事能不提前請你?這是給土地廟寫的。」夏天智近去看了,上聯是「這一街許多笑話」,下聯是「我二老全不做聲」。夏天智說:「寫得好。可清風街的土地公土地婆不做聲了,總得有人說話呀!」趙宏聲一拍掌,說:「有橫額了!」立馬寫了:「全靠夏家。」夏天智說:「你對夏家有意見啦?」趙宏聲說:「對誰家有意見對夏家沒意見,對夏家有意見對四叔沒意見!」夏天智就笑了,說:「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清,有的人對你好,但他沒趣,你就是不願和他多呆,有的人明明來損你,但他有趣,你就是愛惦記他麼!」趙宏聲說:「四叔不是在罵我吧?」樂哉哉地給夏天智沏了茶。 夏天智先喝了一包清熱止痛散,額頭微微有了汗,才慢慢品茶,問起趙宏聲一共能寫多少對聯,趙宏聲扳起指頭數,數出二百條,別的就記不起來了。夏天智建議寫了這麼多,怎不讓夏風幫著聯繫省上的出版社出一本書,趙宏聲說:「咦,夏風出書,影響得你也知道要出書?我是農民,誰給我出書?」夏天智說:「夏風說能賣的書出版社會給稿費的,你這號書肯定有人買,不像我的書。」趙宏聲說:「你也出書?」夏天智說:「我那些秦腔臉譜,劇團裡人老鼓動著出一本書,可我那書只有研究秦腔的人買,那就得自己出錢。」趙宏聲說:「出多少錢對你來說算什麼事?」夏天智說:「從古到今你見過哪個文人富了?世上是有富而不貴,有貴而不富,除非你是皇帝爺,富貴雙全!我真的到出書那一天了,我可事先給你說好,你得借給我些錢哩。」趙宏聲說:「少借可以,多借我可拿不出。你該向一個人借。」夏天智說:「誰?」趙宏聲說:「你三哥。」夏天智說:「雷慶有錢,他沒錢。」趙宏聲說:「你不知道,最有錢的應該是他。」 趙宏聲是個碎嘴,什麼事讓他知道了,門前的豬狗也就知道了。他當下告訴夏天智,說去年八月,是八月初八,一個人來問他有沒有銀元,他知道碰上個銀元販子了,就沒和那人多說話。那人臨走時卻問清風街有沒有一個叫夏天禮的,他說有,那人又問住在哪兒,他給指點後那人就走了。到了今春,他還瞧見過夏天禮在布兜裡裝有十個銀元哩。現在銀元是一個七八十元,夏天禮倒販了幾年了,手裡肯定能落上幾萬元的。趙宏聲說著,眼皮子嘩嘩嘩地眨,夏天智就回想夏天禮是周圍幾個集市場場不拉地去趕,卻從不見拿什麼東西去賣和買什麼東西,剛才和李生民的媳婦正說話著見了他就不說了,李生民家在舊社會是富戶,他爹又當過土匪,說不定那媳婦要把藏在家裡的銀元賣給夏天禮的。當下心沉了沉,又黑青了臉,說:「你對你的話能負責任?」趙宏聲見夏天智嚴肅了,就慌了,說:「這,這……」夏天智說:「這可是違法的事,沒有證據,不敢胡說!」趙宏聲說:「這我知道,要不是你是三叔的弟弟,你四叔要不是夏天智,這話就爛在我肚裡了。」突然夏天智連打兩個噴嚏。趙宏聲說:「這下病就好了!」夏天智說:「打一個噴嚏是有人念叨,打兩個噴嚏是有人罵。狗日的,誰在罵我?!」 是我在罵夏天智的。他當著那麼多人訓斥我,比君亭打了我還要難受,當然罵他。但罵過了心裡卻又感激他,別人都以為我是瘋子,他卻說我不是瘋子,說的不是瘋話,夏天智到底是夏天智,他讓你恨他又不得不尊重他。我在飯店裡吃了清蒸鯰魚,又去了土地廟門口,幾個人還在說:「瘋子滋潤,買魚吃哩!」我就罵道:「誰再說我是瘋子,我日她娘!」大家卻哈哈大笑,說:「你拿啥日呀,拿你的頭呀?」中星的爹說:「都不要戲逗引生啦,不嫌人家可憐!」我一下子更火了,說:「誰可憐啦?我讓你可憐?!」大家便說:「好了,都不准說引生沒×的事,清風街數引生最樂哉,咱讓引生給咱說說話!」竟然有人給我鼓掌。我那時一是有氣,二是也想糟賤糟賤君亭,我就提高了聲音,說:「鄉親們,雖然我們日子是艱難的,勞作是辛苦的,但理想卻是遠大的,等咱有了錢,咱去吃油條,想蘸白糖是白糖,想蘸紅糖是紅糖,豆漿麼,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大家啪啪地給我鼓掌。我說:「這是村支書夏君亭給我們的遠大理想,我們要跟著夏君亭發財啊!」三踅卻站出來,說:「引生你說得不好,那算什麼理想,聽不聽兩個屎扒牛怎麼說的?」我見不得我在說話的時候三踅來插嘴,我說:「你聽得懂屎扒牛的話,你說!」三踅說:「兩個屎扒牛在談理想,一個屎扒牛說,等咱有了錢,方圓十裡的糞便我全包了,誰也扒不成,只有我扒!一個屎扒牛說,沒品位,我要是有了錢,雇兩個小姐來屙,咱吃新鮮熱乎的!」三踅才是沒品位,他這麼一說,噁心,把我講話的意義也沖淡了。我一甩手,就要離開,趙宏聲拿著大紅的對聯過來了,他說:「引生引生你不要走!」我說:「這是給誰送對聯呀?」他說:「給土地廟呀!」就把對聯真的貼在廟門口。我看了,說:「宏聲你文化多,你說土地神是多大個神?」趙宏聲說:「是神中最小的神吧。」我說:「他管著土地,怎麼會是最小的神?相當於現在的哪一級幹部?」趙宏聲說:「就像君亭吧。」我說:「君亭他如果是土地神,他能不淤地?」趙宏聲說:「你現在事咋這麼多?!」我就是事多!我一揭對聯就跑。趙宏聲來攆,我說:「你要再攆,我就撕呀!」趙宏聲停了腳,但日娘搗老子地罵我。 罵就罵吧,反正罵著不疼,我把對聯拿走了,貼在了夏天義的院門上。我到現在也搞不明白那時為什麼會把對聯貼在夏天義的院門上,確實腦子裡沒有多想,像得了誰的命令似的。我是用牙垢粘上去的,牙垢原本是粘不上去的,但粘了對聯上沿,一股小風呼地吹來,將對聯平展展地貼在門框上,接著是水塘裡無數的蜻蜓飛來。蜻蜓的翅膀都是紅的,越飛越多,越飛越多,天哪,在院門前翻騰著紅雲。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都吃驚了,離開了院門已經走過水塘,那院子上空還是一片紅,像有了火光。事後我將這現象說給了趙宏聲,趙宏聲不信,說我裝神弄鬼,我發誓:誰說謊是豬!趙宏聲說:「難道夏天義還要成什麼事?!」 我一生從沒服氣過趙宏聲,但他這一句話,過後真的應驗了。 夏天義發現院門上貼了對聯,卻已經是第二天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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