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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中星趕忙從廚房出來問候,夏天智說:「是中星啊!咋沒給中星沏茶?」四嬸說:「我問他喝不喝漿水,他說不喝。」夏天智說:「中星是團長了,喝什麼漿水!那茶呢,把茶沏上!」中星說:「四叔你知道啦?」夏天智說:「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知道?當了團長好,你在劇團,咱白雪也在劇團,一個劇團出了夏家兩個人!」四嬸說:「好什麼呀好,白雪原本要走的,現在倒走不成了!」夏天智說:「中星才上任,白雪應該支持他的工作,咋能給脖子下支磚?她往哪兒走,到省城去幹啥,年輕輕的把專業丟了,你以為學戲容易哩?!」中星說:「四叔到底是四叔!白雪不敢走的,她一走,我的秦腔振興計劃就塌火了!」夏天智說:「你有秦腔振興計劃?你來你來,中星,讓你四娘給做飯,咱到堂屋來談!」

  夏天智的興趣陡然高漲,中星也就誇誇其談。但是,夏中星談著談著就沒詞了,因為他畢竟對秦腔不懂,夏天智推薦讓排演《趙氏孤兒》,夏中星不知道《趙氏孤兒》,夏天智又推薦讓排演《奪錦樓》,夏中星也不知道《奪錦樓》。夏天智說:「那你聽說過《滾樓》《青風亭》《淤泥河》《拿王通》《將相和》《洗衾記》嗎?」夏中星說:「這還沒聽說過。」夏天智說:「你是團長,肚裡起碼要裝幾十本子戲哩!」就翻箱倒櫃取了他畫的臉譜馬勺,一件一件講這是哪出戲裡的角色,為什麼要畫出白臉,為什麼又畫出紅臉?夏中星目瞪口呆,說:「四叔,四叔,你咋恁能行呢!」夏天智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喊:「飯熟了沒,熟了端上來!」

  四嬸在廚房就是不吭聲。飯已經做熟了,一鍋米飯,沒有豆腐,原本要炒一碟雞蛋和一盤土豆片,偏不再炒,只熗了一碗漿水菜。夏天智喊得急了,她說:「夏雨還沒回來麼!」夏天智說:「他不回來我們就不吃啦?中星,你嘗嘗你四嬸炒的菜!」四嬸說:「哪兒有菜?沒菜!」中星就往起站身,一定要走,說飯就不吃了,如果四叔能給他一個馬勺,讓他掛在他的辦公室,那就高興得很!夏天智給了一個,又給了一個,最後竟然給了五個,說:「只要你喜歡,叔以後還給你!」

  送走了中星,夏天智就關了院門,變臉訓斥四嬸:「你今日咋啦?」四嬸在花壇上潑泔水,說「咋啦!」泔水裡的菜葉粘在牡丹蓬上。夏天智說:「中星來了你看你碔態度!」四嬸說:「你今日咋啦?留吃飯呀又送馬勺呀,他不就是當了個團長麼!」夏天智被噎住,恨了恨,說:「我這一輩子啥事都耽擱在了你這婆娘的手裡!」

  夏天智怎樣和四嬸在家慪氣,這我不說了,誰家不慪氣呢,反正他老兩口從來也沒鬧出個響動來。隨便吧!我要說我,我在中星到夏天智家看臉譜的那段時間裡去他家找他的。他當然不在,他爹在,趴在院裡石桌上往紙本本上寫東西,石桌上有三枚銅錢。我說:「榮叔,又給誰占卦哩?」他把紙本本合了,說:「找你中星哥來的?他忙得很,一回來這個叫那個叫,出去了!」又問我:「你會殺雞不?」我說:「是不是我中星哥當了團長你招待我呀?」他說:「糟糕得很,張順剛才送來了一隻雞,送雞也不說把雞殺了給人送!」他真燒包!我說:「我不會殺!」他看著我笑,笑著笑著,肚子又不對勁了,提了褲子往廁所裡跑。我趁機翻看他的紙本本,這紙本本平日是不准人看的,原來歪歪扭扭地記著他給人看風水、掐日子、占卜算卦的事。翻到新寫的那一頁,寫著「占自己病」,然後是各種符號的卦象,我看不懂。下面卻有一段解語:「體用雖好,但爻辭瞎得很,有陰陽兩派俱傷之意。後跑前十天一天三次,這幾天一晌兩次,病是不是還要轉重?消息卦還好,代表九月。利君子不利小人。我自負可以算君子。」我心裡咯噔一下,他平日代表神靈行事的,只說他把生死離別看得淡,沒想自己對自己的病這樣驚慌?!又往前翻了一頁,上面寫著「三日內有大收入乎」,解語是:「初:體生用,沒大收入。中:巽克體,沒大收入。末:體生用,無有。看來所來人均平平,無大收入,還要出去些符。」而在旁邊又豎著寫了一行:「大驗!三日內只有四色禮二件,三元錢。」我笑了一聲,院門口咚咚地有了響動,中星就把五個臉譜馬勺抱進來了。

  中星拿了夏天智五個馬勺,他爹非常不滿意,說夏天智家好東西多得很,你要這些馬勺幹啥呀,用又不能用,還落人情。中星卻不迭聲地誇這馬勺好,說他是團長了,凡是有關秦腔的東西他都要熱愛哩,振興秦腔,四叔是個難得的典型,下鄉巡迴演出時他就帶上馬勺,走到哪兒就宣傳到哪兒。鬼知道我在這時候又想出了個好主意來,我說:「你還可以把他家的馬勺全弄出來辦個展覽麼!」中星聽了,就看著我,說:「你行呀,引生,你腦瓜子恁靈呢?」我說:「爹娘給的麼!」他爹說:「靈個屁!靈人不頂重發,瞧你這頭髮粗得像豬鬃!」中星手又理了一下頭頂上的那綹頭髮,說:「哥給你發根好紙煙!你這點子絕,巡迴演出時,就在各地辦展覽,把四叔也請上,現身說法!」他爹說:「他肯定不去!」中星說:「這說不定,他好秦腔哩。」他爹說:「他就是肯去,你能伺候得了?他窮講究,這我知道,睡覺冬夏枕頭要高,要涼席枕套,吵鬧了又睡不著。吃飯得坐桌子,得四個碟子,即便吃一碗撈面,面要多寬多窄,醋只是柿子醋,辣子要汪,吃畢要喝湯,喝二鍋麵湯。你四嬸伺候了他一輩子還伺候不到向上,你咋待他?」我說:「他不去了最好,我去!」中星說:「你能去?」我說:「你要出力,我有力氣,心細我比誰都心細。你給我吃啥都行,我不彈嫌。睡覺麼,給我個草鋪就行。我不要你的工錢!」中星是真興奮了,就擰身要去夏天智家說這件事。他爹說:「你急啥呀,吃了晚飯再去麼!」但中星還是出了門。我趕緊跑出來,叮嚀他和夏天智商談時,千千萬萬不要說我去負責展覽的事。中星說:「那為啥?」我說:「你想事辦成,就不要提說我,你提說我了事情就砸了!」

  返回來,他爹說:「當團長不容易呀,他營心得很!你中星哥之所以把事情弄大,他不二流子!」我說:「那你說誰是二流子了?」他爹就笑,說:「你吃點心呀不?」我說:「你收的四色禮多,吃哩!」他領我進了堂屋,開了板式立櫃,櫃裡放著一包一包禮品,一個盒子裡放著咬過一口的一個點心,給了我,他三個指頭捏了一撮點心皮渣放在口裡,說:「好吃吧!」

  這一夜,我在得意著,夏天智也在得意著,我們都沒有睡好。天亮起來,我去送中星帶著兩大麻袋的臉譜馬勺坐班車去縣城,他告訴我一旦開始巡迴下鄉,就會立即通知我。他一走,我突然想吃魚。人一高興,這胃口也好,但我沒去三踅管著的魚塘去買魚,憑我現在的運氣,我相信能到河裡捉到魚。河邊的堤壩頭有一潭深水,石頭縫裡常常有鯰,那種長鬍子的鯰光滑得很,一般人是捉不住的,我能捉住,果然手伸進去一會兒,一條鯰就抓了出來。提著魚走上街,迎面的陳星走著唱流行歌:「這就是愛哎,說也說不清楚,這就是愛哎,糊裡又糊塗。」我在心裡說:我能說清楚,我不給你狗東西說!就看著他,提著魚晃。他立即不唱了,說:「魚?!」我說:「嘴饞了,跟我到書正媳婦的店裡清蒸去!」

  但是,夏天智清早起來卻害了病,頭炸著炸著地疼。四嬸說:「你不是精神頭兒好麼,人家拿走了馬勺,你得能成夜不睡覺麼?!」卻叫喊夏雨去地裡拔些蔥,要給夏天智熬些發汗的湯。夏天智嫌麻煩,就到趙宏聲的藥鋪裡買西藥片兒。出來在巷頭碰著夏天禮和李生民的老婆說話,看見了他,李生民的老婆慌裡慌張就走了。夏天智說:「三哥吃了?」夏天禮說:「吃了。」又說,「書正家的飯店裡新賣油條豆漿哩,你沒讓夏雨去買些?」夏天智說:「我才不去那店裡,瞧瞧他們家,大白天尿桶都在屋裡放著,她能賣出什麼乾淨吃喝?」夏天禮說:「你趕西山灣集呀不?」夏天智說:「沒啥要買的,那麼遠的路!」夏天禮說:「幾時咱這兒把市場建好了就天天都是了集。」夏天智說:「這幾天我沒去,不知樓房地基起來了沒?」夏天禮說:「還沒吧。慶滿兩頭調人的,這邊要給慶玉蓋,那邊要修樓。」夏天智說:「噢。」抬頭看天,天上是一疙瘩一疙瘩旋渦雲。今日又是個紅天。

  夏天智和夏天禮廝跟著出了巷子,夏天禮撇著八字腳往北走了,夏天智朝中街來,碰著梅花,說:「你是沒有錢還是故意要虐待你爹哩?」梅花說:「啥事嗎,四叔說這話!」夏天智說:「你爹去趕集呀,腳上穿的難受不難受,後跟一半快磨出洞了!」梅花說:「我爹那八字腳,穿皮鞋都拐哩!」夏天智說:「你一次買三雙五雙放在那兒,看它能拐個啥樣?!」我是把魚讓店裡剖著清蒸,就和陳星蹴在店門口喝豆漿,看見夏天智一路走來都有人問候,他也不停地點頭,我便對狗剩的連瘡腿兒子說:「你想不想喝豆漿?」那小兒一直看著我,喉兒骨上下動了半天。連瘡腿說:「想麼。」我就叭地打了他個耳光,他要過來打我,我說:「你哭,你哭麼。」連瘡腿便嗚嗚地哭。夏天智果然走過來,說:「娃你哭啥的?」我說:「他想喝豆漿又沒錢,他說先記個賬,書正媳婦說你碎熊以為你是誰呀,是鄉政府幹部?把娃罵哭了。」書正媳婦聽我這麼說,還沒回過神來,夏天智說:「一碗豆漿值得罵人?給娃盛一碗,再給兩根油條!」他把一元錢扔在案板上。書正媳婦說:「四叔,給你來一碗!」夏天智說:「我不吃。你也把油條拿竹網子蓋上麼,蒼蠅轟轟成啥啦?」書正媳婦說:「四叔,那是飯蒼蠅,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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