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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是多麼喜歡夏中星啊!也多麼希望秦腔能振興啊!說結實的,在這以前我並不愛秦腔,陳星曾經嘲笑過清風街愛唱秦腔的人都是粗脖子,都是大嘴,那不是在唱,是在吼,在吵架,他一聽到,就得用棉球塞耳朵,甚至他讓陳亮去跟縣農技公司的人學果樹剪枝,陳亮不去,他說你不去就讓你聽秦腔呀!陳星這麼辱沒秦腔,我沒反對過。可現在,中星要振興秦腔,振興了秦腔就能把白雪留下來,我就覺得秦腔咋這麼好聽呢!我雖然不知道秦腔有多少出戲,也記不住幾段唱詞,一有閒空,我也手裡拿著一個蒸饃,一個青椒辣子,咬一口饃咬一口辣子了,也吼那麼一句兩句。

  中星當團長的消息最早是供銷社的張順從縣上帶回來的,清風街的人都覺得不可能,也全不在意,但我不知道怎麼就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感到了高興。我在街東頭的小河石橋下碰見了中星他爹,他坐在橋墩根又算卦了。他拾著糞也身上斜背著那個小布袋,布袋裡裝有一盒「九品蓮花香」,一遝黃裱紙,一塊雷擊棗木刻著符的印章,還有一支鋼筆和一個紙本兒。糞籠子就在面前他不嫌臭,專心地在紙本兒上列卦式。我說:「榮叔!」他名字裡有個榮字,我們叫他叔的時候前面都加個榮字。他說:「是不是你介紹誰來請我出門呀?」他說出門就是去選日子或定方位。又說:「我把話說在前面,得四色禮還得出錢,選日子是六元,定方位是八元,都漲了一元。」我說:「沒人請你出門。我問你一句話。」他說:「那你就不要問,我這陣忙著算卦哩!」我說:「給誰算卦?」他說:「給我算哩,看明日有沒有財運。」我說:「明日肯定有人給你送禮呀,我中星哥在劇團……」我還沒說完,他就認真地說:「我糾正你,引生,中星不在劇團,他是縣政府幹部!」我一聽,知道他壓根兒不曉得中星當了團長,而張順是在造謠了,頓時沒了勁,起身就走了。但是在下午,中星爹親自跑到我家告訴我,他一個小時前接到中星的電話,中星現在是劇團團長了!他說:「這麼大的縣就一個劇團,一個劇團就一個團長!你是不是上午知道消息了去問的我,我後悔還訓撻了你!」我說:「上午我備了一份賀禮的,你才後悔了吧?!」他就給我笑,但我沒給他還個笑,我跑動著去把好消息告訴了丁霸槽,告訴了俊奇和慶堂。去大清堂告訴趙宏聲時,趙宏聲坐在裡面和一堆人說話,我沒有進去,卻故意唱著一板秦腔,慢慢經過門前。我唱的是《周仁回府》:「若不是杜公子他身遭魔障,我周仁焉得官器宇軒昂!」趙宏聲就高聲說:「引生引生,你也能唱秦腔?」我沒有立即應他,繼續唱,但我只會唱這兩句,記不住下面的詞了,就哼曲調:
 


  一收腔,我說:「咋的?」趙宏聲說:「你『器宇軒昂』個屁哩?!」我說:「知道不知道,夏中星當了縣劇團團長啦!」趙宏聲說:「夏中星當團長,你高興著啥的?」我說:「你想想!」趙宏聲說:「我想想。」我說:「想起來了吧?」趙宏聲說:「想不起來。」我說:「豬腦子!」又接著唱最後的拖腔:


  到了第五天,中星是回來了。那已經黃昏,他在鄉政府門口的停車點一下班車,背了軍用包低頭往家去,夏天禮剛好從商店買了一袋化肥,放在地堰上歇息,說:「這不是中星嗎?」中星抬頭說:「是三叔呀,買化肥啦!」夏天禮說:「我就說麼,仰臉婆娘低頭漢,誰走路頭低著,果然是中星!清風街都嚷嚷你是團長了,中午在巷口大夥還向你爹討酒喝哩!」中星說:「那有啥呀,不就是一個團長嘛!」夏天禮說:「哎,聽你這話,你還有大出息哩!現在從政,由科員到科長這一步難得很,但只要一進入科長這軌道,就算搭上車了,說不定還會往高處去呀!」中星笑了笑,說:「三叔你沒地,咋還買化肥?」夏天禮說:「雷慶操心他地裡的事?還不是我替他忙活!」中星說:「他還種地呀?地裡即便不長一顆糧食,還能餓了他?」夏天禮說:「都說雷慶的日子好,好什麼呀,吃的公家飯能好到哪去?現在的國營單位,說好還好,說不好,一兩年就不行了,我擔心他的難過還在後頭哩。哪裡像你,沒結婚,將來在縣上找一個媳婦,也把你爹接到縣城去住。我倒是當了一輩子鄉幹部,老了卻回來種地了。」中星將一支紙煙給了夏天禮,夏天禮說:「這麼好的煙!」但是沒有吸,裝在了口袋裡。夏中星幫夏天禮扛了化肥袋,兩人一到東街村巷,許多人就問候,中星一一散紙煙,說:「到家喝酒去!」呼啦啦去了一群。夏天禮立在那裡,發了半晌呆。竹青手裡夾著煙走過來說:「三叔!」夏天禮才緩過神來,說:「中星回來了,你知道不?」竹青說:「回來就回來了唄。」夏天禮說:「狗日的有出息!我到退休還是科員,他年輕輕的就當科長了!」從口袋裡掏出了那顆紙煙給竹青,竹青說:「他真的當了團長?四叔知道不?」

  夏天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畫他的馬勺,先畫出了個秦腔中的關公臉譜,又畫出了個曹操臉譜,夏雨一陣風跑進來,嘁哩哐啷在櫃子裡翻東西,夏天智戴著花鏡看了他一會兒,就惱了,一摘眼鏡說:「土匪攆你哩?!」夏雨說:「咱家的鉗子放到哪兒去了?」夏天智說:「找一個鉗子你都慌亂成這樣,要是讓你處理個大事,你都不知道胳膊腿在哪兒長著?!」夏雨終於在櫃底的一個盒子裡尋到了鉗子,出門又要跑,夏天智說:「來給我撓撓背。」夏雨說:「桌上不是有竹撓手嗎?」夏天智說:「我要你撓撓背!」夏雨就在夏天智的背上撓。夏天智說:「往上。再往上。往左。叫你往左你不知道哪兒是左?」夏雨說:「爹難伺候得很!」夏天智也笑了,卻說:「我給你說過幾遍了,你就是不聽,走路腳步一定要沉,腳步沉的人才可能成大事,甭像你榮叔,一輩子走路都是個雀步。」夏雨說:「雀步咋?」夏天智說:「賤麼。」夏雨說:「榮叔賤?中星卻當劇團團長啦!」夏天智說:「誰說的?」坐在那裡倒愣了。夏雨趁機不撓了,拿著鉗子就往出走。夏天智說:「當團長?腳步沉!」夏雨剛走到院裡,步子緩下了。卻不會了走路,一步一步,一到院門外,撒腳就又跑起來。四嬸進來說:「你窮講究多得很,你讓他掮個磨扇腳步肯定就沉了?」夏天智說:「從小看大,我算看透了,他日後沒氣候!他尋鉗子幹啥呀?」四嬸說:「他在市場那兒幹活哩,中午回來只吃了一碗包穀糝面,躁躁的,我問他咋啦他也不說;我想起來了,和你一個脾性,一頓飯沒吃好,就犯瞎脾氣!」夏天智說:「你瞧你中午擀的面?麵條要厚,一指寬,四指長,總得潑些油蔥花吧。」四嬸說:「好啦好啦,我也給夏雨說晚上吃米飯,你出去買些豆腐去。」夏天智說:「這個時候了到哪兒買豆腐去;就是能買,你兒子要吃豆腐,就讓做老子的去買?」院門口有了腳步聲。四嬸說:「你聲往小點!」夏天智不吭聲了。

  四嬸從堂屋出來,是中星來了,就說:「是中星呀!」讓中星到堂屋坐,又喊夏天智說中星來了。中星穿了件有棱有角的褲子,褲帶上吊著一大串鑰匙,他說:「不驚動四叔,我先給你幾句話。」四嬸進了廚房燒火,他就拉了個矮凳坐在旁邊。

  中星反復地解釋,說他真不知道夏風結了婚,否則他就是再忙,也會回來祝賀的。又說他現在調到縣劇團工作了,到了團裡才曉得夏風的媳婦就是白雪。白雪真是萬人裡挑不出的,人好戲好,色藝雙全!四嬸把火燒旺,臉上紅彤彤的,就誇說中星熬出頭了,給你爹長臉了,卻又問起縣城裡天氣熱不熱,白雪在家時脖子上出了痱子,不知道痱子褪了沒有?中星便大發感慨,甚至不惜誇張,說你這婆婆這麼疼兒媳的,也活該好婆婆才能得到個好兒媳!然後他才說這次回來,一是探望他爹的病,二是白雪讓他捎帶一件棉毯,因為團裡正排著戲,排好了就要下鄉巡迴演出呀。四嬸說:「她準備著去省城呀,咋去下鄉?」中星說:「團裡正整頓哩,誰也不得請假。」四嬸說:「夏風要把她調進省城的,再不演戲了,也不能走?」中星說:「我才當團長,她就要調走,那不行。」四嬸說:「你是團長了?」中星說:「是團長。」四嬸說:「這就好麼,你能照顧上白雪了麼!他們一個省城一個縣城哪是個長法?」中星說:「團有團的規定,四嬸!」四嬸說:「現在幹啥事都興後門,你留在縣政府還是你四叔走的後門,你就不會給白雪個後門?」中星說:「我才去,我不敢開這個後門,要是走上一個人,那人走得就多了!」四嬸就不高興了,拿燒火棍在灶口捅,三捅兩捅,火捅滅了。低頭去吹,起了黑煙,四嬸在咳嗽,中星也在咳嗽。

  夏天智聽說是中星來了,趕忙放下畫筆,卻又聽到中星說:「不驚動四叔」的話,心裡有些空落,就坐在椅子上吸水煙。竹青悄然沒聲地進來,倒嚇了他一跳。竹青說:「我來才給你說中星的事呀,沒想他倒先來了!」夏天智說:「他有什麼事?」竹青說:「中星現在是縣劇團的團長了!」夏天智臉靜得平平的,吹紙媒吸煙,說:「你就來說這事?」竹青說:「就這事。」夏天智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夏天智在外人眼裡是一副好脾氣,但在本家的晚輩面前,卻從來威嚴。竹青轉身要走了,他卻說:「把這個拿上。」桌子上是一盒紙煙,夏天智沒有動,竹青自己去拿了,說道:「這還像個叔!」就出了門。夏天智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出了堂屋,站在臺階上伸懶腰,然後故意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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