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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白天沒有見到白雪,晚上我在家裡就輕輕地叫著白雪的名字。我一直覺得,我叫著白雪,白雪的耳朵就會發熱。叫著叫著,我聲音就發顫,可著嗓子高叫了一下,恐怕是鄰居也聽得到的,他往我的院裡扔了一個破瓦片,我不管它。我對著院中樹上的一隻知了說:「你替我叫!到他院子去叫!」知了果然飛到了鄰居家的院裡,爬在樹上使勁地叫:白雪白雪——雪——

  農村的晚上沒有娛樂,娛樂就是點燈熬油地喝酒,搓麻將,再就是黑燈瞎火地抱著老婆做起那事。我在巷道裡轉了幾個來回,想和人說說話,差不多的門都關了,窗子裡傳來貓舔糨糊的聲音。我回到家裡,躺在炕上,想起趙宏聲把電影演員的頭像貼在床頭上的事,就遺憾著我沒有張白雪的照片。黑暗裡我看著炕頭牆,看著看著,還真看出那裡有了白雪的臉,我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就到了腿根。我是個苦人,小時候沒有玩過玩具,連皮球也沒有過,我玩慣了我的小雞雞。所以我現在手又摸到了下邊,下邊是沒了,僅僅剩了個短茬茬。短茬茬還是流出來了一攤東西。這事我給誰都沒說過,流出一攤東西後我也後悔,或許我真是一個流氓了吧。但趙宏聲說藝術家愛美人能來靈感的,我是這麼想:流氓就是和女人睡了覺嗎?藝術家就是睡不了覺而煎熬嗎?那麼我寫不了對聯不是藝術家,我也不是流氓,何況我是在我家裡,門和窗都關了,除了屋角的蚊子和螞蟻,沒有人能看見的。

  但是我說實話,我常常晚上玩我的那東西,它發炎了,害得我比犯了痔瘡還難受得走不了路,我就去了縣醫院又治了一次。在縣醫院,悄悄尋找埋著我那一節東西的地方,那裡長出了一株樹苗來,長著三片葉瓣。我知道,這樹苗會見風就長的。

  樹苗見風就長的日子裡,清風街的農貿市場就動工啦。君亭汲取了前任村幹部的教訓,不敢再集資,在信用社貸了款。全部的工程交給了慶滿,慶滿的實力比不得李英民,但慶滿一攬到了工程就誘惑了李英民建築隊的人心,結果將幾個骨幹匠人撬了過來。李英民傷了心,帶了殘缺不全的一批人去312國道上修一座涵洞,而他的弟弟李生民氣憤不過,借了酒勁將東街牌樓下的石獅子頭敲掉。君亭需要在他建市場前殺雞給猴看,讓派出所警察把李生民抓起來,在黑房子關了一夜,又折價賠償了石獅子。李生民從派出所出來,雙拳砸著地,說了句:「我就是死在外邊,也再不回清風街了!」去了省城,從此沒了音信。

  從縣城回來後,我就再沒見到白雪。聽夏雨講,劇團原本要一分為二了,可在分配戲箱時爭執吵鬧,甚至打了群架,戲箱就封了,暫時誰也不能動。而夏風還是不斷地來電話,催白雪能儘快去省城,白雪是眼看著劇團亂成了一鍋粥,心也灰暗,可能呆不到多久就該遠走高飛了。我聽了這話差點沒暈過去,娘耶,我是苦膽煮過的命這麼苦呀,好好的白雪她嫁了夏風,嫁就嫁吧,我只說她畢竟還在縣上,十天半月要回清風街,我還能見到她,如果她一去省城,連水中的月都沒有了,連鏡中的花都沒有了!那幾天裡,我緩不過氣,走路能踩死螞蟻,去泉裡提水,半桶水只提到李生民家的山牆外就要歇下,李生民的媳婦在她家門口哭。李生民一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媳婦度日如年,一些老太太就勸說她,又出主意讓把李生民的舊鞋用繩子系了吊在紅苕地窖裡,李生民就能回來的。這辦法給了我啟示,我就想著也把白雪的舊鞋吊在我家的紅苕地窖裡,應該是白雪就遠走不成了吧。但白雪的鞋從哪兒去找呢?我心虛,不能給夏雨說,更不敢去夏家。正熬煎著,夏中星回了一次清風街,事情就又發生了變化。

  在夏氏族裡,中星家和慶金、君亭、夏風他們是出了五服。中星自小沒了娘,是他爹拉扯大的。他爹一生神神道道的,不吃肉不喝酒不動辛辣,平日裡早起拾糞,十天半月了就到虎頭崖廟裡燒香,但他年輕時是窮人,活到老了仍還是窮人。一個地方得有一個懂風水和陰陽的,不知怎麼,中星爹就充了這個角色,清風街上紅白喜喪都是他選定的日子,蓋房、拱墓、修灶、安床,也都是他定的方位。幹這份活一般是不給錢的,只帶四色禮。中星的爹早就放出風,甚至還在家裡貼了個紙條,上面寫了:「選日子一次五元,定方位一次七元。」但來人還是把四色禮往他家的櫃蓋上一放,再不掏錢,他生氣是生氣,嘴上說「我今日身上不美」,最後還是拿了個布口袋跟人家走了。要說四色禮,就是一包糖,一斤掛麵,一瓶酒和一條紙煙。他吃用不完,也捨不得吃用,全拿了給書正媳婦在飯店裡賣,書正媳婦當然不肯原價收購,為折價一半還是折價三分之一,他們常常爭吵。上善就曾經勸過書正媳婦:「他能陰陽,得罪他了會給你使怪的!」書正媳婦說:「讓他使麼,他算卦啥時候准過?!」他是給人算卦和禳治的,禳治行不行我不敢說,但他的卦不准。我爹病重的時候腳腫,腫得指頭一按一個坑兒,我讓他算一算我爹危險不?他說:「算卦是收錢哩!」我給了他十元錢,他算了半天,說:「沒事。」我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爹腳腫得厲害。」他說:「我替神說的,沒事!」我說:「你不是神麼。」他說:「我幹這工作幹得久了,神就附體了。」我說:「神咋附體了?」他說:「領導當的時間長了有沒有官氣?警察當的時間長了有沒有殺氣?」他這話說得有道理,我信了他,可我爹不出十天就死了。

  不說中星爹了,咱說中星,中星因為小小沒娘,夏氏族裡人都可憐他,待他稍大,夏天義就報名讓他去參軍,但體檢中中星的血壓高,怎麼也過不了關。年輕輕的就患著高血壓,夏天義罵他不爭氣,給徵兵幹部說了許多情允許再次體檢,趙宏聲就出主意讓多喝醋,他提前喝了一葫蘆瓢的醋才把血壓降了下來。復員後按規定他是返回清風街的,他爹哭哭啼啼求夏天智,又是夏天智去了一趟縣城,動用了自己的關係,終於把他留用在了縣政府。中星爹就是從那以後,鑲了一顆金門牙,見人就笑,早起拾糞時腳下跳躍,走的是雀步。

  但是,中星在縣政府沒有分配具體工作,哪裡有事,他就到哪裡忙活:去縣長的扶貧村裡蹲過點,做過全縣「退耕還林」工作檢查,還在縣葡萄酒廠搞了半年整頓工作。劇團裡亂成一鍋粥了,縣上將團長調去了文化館,一會兒傳出某某來任團長了,一會兒又說某某堅決不來又讓另外誰來了,但最後誰也沒來,來的是中星。人都說:要生氣,領一班戲。中星說:「我不怕!」他當然不怕,讓他當團長是把他提了科級。他去的那天,精心地梳理他的頭髮,其實他的頭頂全禿了,只有左耳後的一綹頭髮留得特長,把它拉過來,用髮膠水固定住。演員們都嗤嗤地笑,那個唱淨的胖子甚至說:「我一看見他那頭就來氣,恨不得壓住他把那一綹頭髮給拔了!」中星好的是不計較這些,他有他的雄心大志,一到劇團便先整頓風氣,又將分開的兩個演出隊再次合二為一,開始排新戲,把新戲排好了就要到全縣各鄉鎮巡迴演出,雄心勃勃,也信誓旦旦,要在他手裡振興秦腔呀!也就是中星當了團長喊叫著要振興秦腔,白雪的心是風裡的草,搖著搖著又長直了,決了意不去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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