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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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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酸湯麵還吃著,夏天義在新生家卻把涼粉吃醉了。酒是能醉人的,吃涼粉也能醉人?但夏天義確確實實是吃醉了。他是先吃了一碗,說:香!呼呼嚕嚕送下肚。又吃了一碗,還是沒咬。再吃了一碗,臉上的氣色就不對了,腿發顫,額上冒汗,說:「你這涼粉裡調了大煙殼子油?」新生說:「芥末調得重了些。」夏天義還要吃,新生又盛了一碗,調辣子醋和芥末都調不及,夏天義就拿筷子來夾,一條涼粉掉在鍋臺上,他捏起塞在了嘴裡。夏天義從來沒有過這種吃相,新生高興了,說:「二叔愛吃,證明這涼粉做好了!」上善過來奪了碗,說:「不敢吃了,二叔吃醉了!」新生說:「涼粉咋能醉人?」上善說:「飯常能把人吃醉的,他才聽了鼓樂,又吃這麼多,肯定要醉了。」新生說:「二叔能吃涼粉的。」上善說:「能吃也不能吃了三碗了還要吃?他喝醉酒了就是這副樣子,別一醉了就哭哩。」夏天義說:「胡說,我什麼時候哭過?」說著就開始流眼淚。夏天義的眼淚是渾黃色的,從眼邊出來就順著皺紋一道一道往兩邊橫流。上善說:「還說不醉,瞧流淚了不是?」夏天義說:「我高興啊,我已經好長時間沒這麼高興了!人高興了也流眼淚,你上善知道不知道?民國三十五年,咱清風街鬧土匪,動不動土匪就在村裡丟票。」新生說:「你咋說到鬧土匪了,啥是丟票?」夏天義說:「票上寫著戶主姓名,寫了財產數目,寫了期限,說要會票了就找馬團長,馬團長是劉家坡的馬大壯,不會票了就『威武燒殺』呀!」上善說:「醉了,說開陳年舊事了!」夏天義繼續說:「趙宏聲他爺家裡寬裕,丟票丟在他家,他爺變賣了家產,提了兩筐子銀元,還有一口袋鴉片給人家送去,從此家敗了下來才學的郎中。」夏天義又從鍋臺上端涼粉碗,上善說:「你說古今!」要擋他端碗,夏天義還是吃了一口,說:「你狗日的像你伯!我告訴你,我家也被丟了票,票面要價太高,七天限期一到,我家拿不出來就躲到屹甲嶺去。我是藏在屋後的大樹上,夜一深,土匪點了火把在屋裡搜,拿了值錢的東西,又放火燒了三間房,我看見二三十個背槍的土匪是外地人,只認得其中有你伯。土匪一走,我爺邀了夏家人就尋你伯的事,你伯在茶坊鄉上的鴉片鋪裡抽煙哩,進去就捆了。本來準備點天燈,你們李家人求饒逼得緊,才將你伯勒死了。那年夏家人喝包穀酒,你猜喝了多少,喝了十八壇!我那時小,也喝了三碗,我沒有醉。喝了三碗酒都不醉,三碗涼粉就醉了?我就愛吃涼粉!當了幾十年村幹部了,我吃過的涼粉比你吃過的糧多!」上善說:「好好,我那伯他該死,但你是不能吃了,你真的醉了。」新生說:「你伯是土匪的內線?」上善說:「本家子伯與我屁不相干!」夏天義說:「與上善沒事,是英民他爺。」新生說:「英民那麼實誠的,他爺會是土匪的內線?」夏天義說:「人這肉疙瘩難認哩!不是有共產黨,世道到現在還不知是啥樣子?我一輩子是共產黨的人,黨讓我站著我就站著,黨讓我蹴下我就蹴下。現在的幹部不知道日子是咋過來的,自以為是,披了被單就想上天,貓拉車會把車拉到床下去啦!」上善和新生一時噎住,不好再說什麼,見夏天義眼淚流著流著就哭出聲了。新生趕忙勸,越勸越哭聲不止,又開始講他當村主任的事,說他當了半輩子村幹部,他心裡不虧,他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羞辱,一是淤地沒淤成,白白花了大家的集資,二是他年輕著,不該……卻不說了。新生從來沒見過夏天義這麼哭過,就害怕了,趕緊收拾涼粉碗。上善說:「讓他吃,徹底吃醉就不哭了。」把涼粉碗遞給了夏天義,夏天義才扒了一口,就趴在桌上睡著了。上善說:「這下安生了,可怎麼回家呀?」新生說:「你背回去。」上善說:「這樣回去,二嬸肯定得罵我。」新生就要夏天義在他家睡,上善想了想還是背了夏天義回去。 我和啞巴拿了一根排骨引逗著來運來到夏天義家門前的水塘邊,上善背著夏天義在水塘邊的碾盤上歇氣,上善喊啞巴,啞巴見他爺泥一樣癱在碾盤上,就哇哇地給上善發凶。上善說:「這不怪我,是你爺自己吃醉了。」啞巴才抱了夏天義進的院子。 我沒有到夏天義家去,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白雪從水塘南頭的菜地裡出來了。菜是綠芹菜,衫子是紅的,白雪從菜地裡站起來,顏色豔得直耀眼,我就端端地戳在那裡了。中星的爹給我說過,世上是有神的,也有鬼和狐狸精,它們常常以人的模樣就混在人群裡。所以,白雪突然地從菜地裡站起來,我以為那不是白雪。但她怎能不是白雪呢,她先並沒有看見我,懷裡抱了三個新摘的南瓜,還在輕輕地唱《桃花庵》:「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然笑春風。」上一次,我是碰著白雪了,她和她娘一拐彎從小巷裡避著走了,現在,菜地到水塘只有一條小路,我盼小路更窄更窄,窄到是一根木頭,她白雪就避不開我了。我一眼一眼看著白雪走過來,她終於抬頭了,我趕緊就笑,她愣了一下,臉卻沉下來,說:「笑啥的,還有臉笑?!」我一下子渾身起了火,燒得像塊出爐的鋼錠,鋼錠又被水澆了,凝成了一疙瘩鐵。我那時不知道說什麼,嘴唇在哆嗦,卻沒有聲,雙腳便不敢站在路中,側身挪到了路邊給她讓道。她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有一股子香,是熱呼呼的香氣,三隻黃色的蛾子還有一隻紅底黑點的瓢蟲粘在她的褲管上。又有一隻蜻蜓向她飛,我拿手去趕,我撲通一聲就跌進了水塘裡。水塘裡水不深,我很快就站起來,但是白雪站住了,嚇得呆在那裡。我說:「我沒事,我沒事。」白雪說:「快出來,快出來!」瞧著她著急的樣子,我慶倖我掉到了塘裡,為了讓她更可憐我,又一次倒在水裡。這一次我是故意的,而且倒下去把頭埋在水裡,還喝了一口髒水。但是,或許是我的陰謀讓白雪看穿了,等我再次從水裡站起來,白雪已走過了水塘,而路上竟放著一顆南瓜。這南瓜一定是白雪要送給我的,我說:「白雪,白雪!」她上了夏天義家旁的斜坡上,碎步跑去了。白雪為什麼肯給我一個南瓜呢?我只說白雪恨死我了,要拿手指甲抓我的臉皮,要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身上,她卻給了我個南瓜!我站在水塘裡,突然想到很多的話,我後悔在她給我沉了臉的時候,為什麼嘴只哆嗦,不說出這些話呢?我扇我的耳光,啪,啪,我扇得我在那裡哭。 我的哭聲驚動了從夏天義家裡出來的啞巴,他站在院門口朝我說:「哇?哇哇?!」我不哭了,我在他的面前我覺得我幸福,就從水塘裡出來,緊緊地抱了南瓜,撒腳就往我家跑。我的腿越跑越長,長到有兩米三米高,腳也像簸箕,跨著清風街的街房跑。我聽到有人在喊:「引生又瘋圓了!」我不屑招理,跑回家將南瓜放在了中堂的櫃蓋上,對爹的遺像說:「爹,我把南瓜抱回來了!」我想,我爹一定會聽到的是:「我把媳婦娶回來了!」這南瓜放在櫃蓋上,我開始坐在櫃前唱,唱啥呀,唱秦腔,白雪是唱秦腔的我也唱秦腔,唱了一句:「哎呀,來了呀——」後邊的詞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整整三天吧,日子過得很快活。染坊的白恩傑一邊晾印花布一邊唱《朱錦山》:「開門倚杖移時立,我是人間富貴人。」呸,白恩傑你算什麼富貴人?!我覺得好笑,急步就走過染坊門口,每晌去到東街水塘邊的小路上等白雪。天上的太陽紅得像燒著的油盆,又一把一把抓著針往我身上扔,我頂了個蓖麻葉,不想讓夏天義出來看見,也不想白雪再到菜地來首先看到我。但白雪沒再到菜地來。我在小路上來回走,還走到芹菜地裡,心想,會不會拾到白雪的影子?沒有拾到,拾到了一條蛇蛻的皮。我拿了蛇蛻的皮去大清堂,要賣給趙宏聲,趙宏聲能把蛇蛻的皮搗碎和冰片一起配製治中耳炎的藥,但趙宏聲不給我錢,還待理不理地翻看一本雜誌,雜誌上有一頁是個電影演員的頭像,他說:「人家是吃啥長的,這麼美!」我看了一眼,哪兒有白雪美?趙宏聲卻將那頭像剪下來,貼在他的床頭牆上,還給我笑了笑,說:「我愛寫對聯,是不是藝術家?」我說:「我不知道。」他說:「愛美人才有藝術靈感哩!」趙宏聲啥都好,就是嘴碎,又有點酸,總以為他和夏風是一類人,下眼看我。我就不和他多說了,唱唱喝喝地往回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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