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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鼓聲一起,我就聽到了。我是和啞巴,夏風,丁霸槽在西街牌樓旁的大槐樹下乘涼說閒話時聽到的。稻田裡又澆了一遍水,撒了化肥,便沒再有活兒幹了,我們就光了膀子,四處遊逛,哪兒涼快就坐到哪兒。先是和丁霸槽在地上畫了方格兒鬥「狼吃娃」,丁霸槽會算計,走一步能想到後三步,我鬥不過他,我便不和他鬥了,拿眼睛看大槐樹。我看出了大槐樹的每一個枝股不是隨便地或粗或細,彎來拐去,而是都有感情的。這一個枝股是在對那一個枝股表示親熱,那一個枝股又是討厭另一個枝股,誰和誰是夫妻,誰和誰在說話,這些我都能看得出來。我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聽到了鼓聲。我說:「哪兒敲鼓?」啞巴聽了聽,搖搖手。我說:「啞巴的耳朵應該靈呀,你聽不到?」啞巴還是擺擺手。但我分明聽出是鼓響,就朝天上看,以為風在敲太陽。天上沒太陽,陰著厚雲。我說:「多大的鼓聲!」丁霸槽就罵我說瘋話,說:「來吧來吧,我和你再鬥一盤!」我和丁霸槽又鬥起「狼吃娃」,鼓的響聲越發好聽,我就知道我的靈魂又出竅了,我就一個我坐著鬥「狼吃娃」,另一個我則攆著鼓聲跑去,竟然是跑到了果園,坐在新生家的三層樓頂了。夏天義、上善和新生看不見我,我卻能看見他們,他們才是了一群瘋子,忘記了悲傷,忘記了年齡,鼓在誇誇地響,夏天義在「美,美」地喊。我瞧見了鼓在響的時候,鼓變成了一頭牛,而夏天義在喊著,他的腔子上少了一根肋骨。天上有飛機在過,飛機像一隻棒槌。果園邊拴著的一隻羊在刨蹄子,羊肚子裡還有著一隻羊。

  要說起來,夏天義在年輕時也是清風街鼓樂隊的,中街的趙家義老漢,也就是趙宏聲的三叔是頭把鼓手,夏天義就在隊裡打小銅鑼。趙家義過世後,趙家義的徒弟新生成了領銜人物,清風街逢年過節鬧社火,都是他起頭操辦。新生說過,他最愛好兩件事,一件是搓麻將,一件是敲鼓樂,搓起麻將了就把鼓樂忘了,敲起鼓樂了就把搓麻將忘了。村裡人說他,正是他好麻將和鼓樂才使他老婆像只麻蝦,守著個麻蝦老婆了,他也只能迷上麻將和鼓樂。現在,新生的兒子敲過了第一段,第二段,進入第三段,新生就站在旁邊不時地喊:「三閃!」兒子雙槌齊下打出二拍「誇,誇」,又雙槌在空中閃出一拍「誇誇」,又有槌在鼓正中擊出一拍「誇」。新生又喊:「十不冷燈彩!」兒子右槌在鼓面右邊輕擊「十」,後左槌在鼓面左邊輕擊「不」,再右槌在鼓面右邊略閃擊「冷」,再左槌在鼓面左邊略閃擊「燈」,最後用右槌在鼓正中擊出「彩」。新生再喊:「八拍十三當!」兒子在鼓的一邊面上按拍,雙槌分工,一字一擊,擊出十三個「當」來。新生和兒子都已經一身的水了,頭髮貼在了頭上,大褲衩子濕了一片,汗流得眼睛睜不開,汗滴在地上濺水星。鼓點剛一落,夏天義又要拍掌,遠處一聲銳喊:「敲得好!」

  夏天義抬頭看去,東頭果園裡有一個庵子,庵子裡一男一女朝這邊呐喊。夏天義說:「那庵子是陳星的?」新生說是,招手要陳星過來,但陳星沒過來,那女子也沒過來。夏天義說:「那是不是翠翠?!」鐵旦說:「咋不是翠翠,她常在那兒哩!」新生就瞪兒子。夏天義有些納悶,說:「嗯?」上善就說:「新生有這手藝,真不該是個農民!」駝背老婆從一樓爬到三樓來了,她竟然能爬了上來,叫喊著涼粉好了,下去吃涼粉,聽了上善的話,說:「農民就是農民麼,敲的這鼓能吃能喝?硬是耍了這鼓,果園經營不好,才惹得一堆的是非!」新生說:「你不懂!鼓敲好了,說不定還會敲到省城去!」老婆說:「到省城?你是夏風呀?!」這話我又不愛聽了,夏風咋,他不就是能寫幾篇文章麼,一白遮百醜,他會揚場嗎,能打胡基嗎,他要還在農村,他連個媳婦都娶不下,就是娶下了恐怕還被別人霸佔著!夏天義說:「鼓要敲哩,果園更要管好,如今陳星和你有了競爭,你要不如了他,我可就不依了!」新生點頭哈腰給夏天義保證,他們就下樓吃涼粉了。

  他們在樓下吃涼粉,我就離開了。我已經是一連四盤輸給了丁霸槽,丁霸槽很得意,非讓我請他吃酸湯麵。我們在書正媳婦的飯店裡吃的酸湯麵,正吃著,一群孩子用棍追打著來運,來運卻和賽虎連著蛋,來運在前邊跑,賽虎在後邊倒著退。啞巴轟走了孩子,讓來運和賽虎安靜了一會兒,它們才分開,我就把賽虎用腳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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