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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事情說出來,誰也不肯相信,但相信不相信,事情卻確實是真的。王老九伐倒了樹後,拿手電往樁茬上一照,他就嚇了一跳,樁茬佈滿了血,再看倒下的樹的截面,血水流了一攤,還在流。王老九就驚慌了,急急忙忙拿了斧頭跑回家去。

  那時候,我和啞巴就藏在一堵矮牆後,我們還要製造一個惡作劇。在天落黑前,啞巴來到我家,給我比劃了半天,意思是王老九的老婆在他家鬧,害得他挨了他爹一頓毒打,他就要報復呀。啞巴蠻力大,做事莽撞,我擔心他會打傷人家的兒子,或者毀了人家的莊稼,就給他出主意。我的主意是在一個點心盒子里拉上一泡屎,然後封好,就放在王老九家門前的路上,讓王老九或他的老婆撿了去,當然最好是挑著糟擔子。當時我倆是藏在矮牆後瞧動靜的,但王家大小都沒有出來,倒是上善急急地從旁邊過來,看見了點心盒,愣了愣,看著四下無人就一下子把點心盒拎起來,然後快快走了幾步才打開來看,立即就扔了出去。我和啞巴又遺憾又覺得可笑,但不敢笑出來,要等著上善走遠了再離開,偏這當兒王老九提了斧頭要回家去。王老九告訴了上善,說伐下了椿樹,椿樹咋流血哩?上善說:「你不是引生麼,你咋也說天話?!」王老九說:「真的流血哩!」王老九就領了上善,還有我和啞巴,一起去看那椿樹。血水是流了一攤,我說:「這是棵女樹,來月經的吧!」上善蘸了蘸血水嘗了嘗,說:「都胡說八道,椿樹汁本來發紅,只是它紅得顏色重了些!」拍了拍手,笑話我們是少見多怪。我是不同意上善的說法,要和他頂牛,秦安、劉新生、連義和軍生就走過來,嚷道著去文化活動站搓幾把呀。我和啞巴就也跟著他們走,說:「你們去耍,我們也去!」上善說:「我們還商量事的,你倆去幹啥?」我說:「商量啥大事呀還避人?我耳朵背聽不見,啞巴聽見了又說不出來。」秦安說:「走走走,又不是外人。」上善就說:「我要是輸了,你引生得掏錢呀!」我心裡說:「你手臭了,肯定要輸!」

  在文化活動站,他們果然是一邊搓麻將一邊說淤地的事,只指派我和啞巴為他們服務,可以在身後看牌,但不准胡說。麻將剛剛搓了一圈,派出所的三個警察就悄悄來了。站在門口的啞巴才拿了上善的一根紙煙偷著抽,抬頭看見有人過來,鬼鬼祟祟的,還好像是電影裡的鬼子進了村,待到那三人經過了魁星閣,猛地又轉回了身,一人守在了後窗,兩人直撲到門口,知道壞事了,扔了紙煙,哇哇地叫。啞巴是不會說話的,情急了就堵在門口。警察拉他,拉不動,用力一推,門被撞開了,啞巴仰面跌了進去。上善運氣好,他是前三分鐘出去上廁所,秦安、新生、連義和軍生被逮了個正著,他們全呆傻了,竟都站著不動。我是一急就跳,我是跳出後窗就掉了下去,後窗外的警察就抓住了我的頭髮,說:「你還能行!」把我帶回屋裡。劉新生的臉是綠的,把桌上的錢往地上刨,一個警察說:「你刨?把錢都到這裡放!」他把一個布口袋丟在桌上,又將一副手銬也丟在桌上。連義說:「誰不搓麻將?你們不搓麻將?!」警察說:「誰說我們不搓麻將?搓的。但你們搓就得抓!」新生說:「你們是哪兒的,我怎麼不認識?」警察說:「不認識我們,我們所長你能認識,但不至於讓所長親自來吧?小王小吳你可能也認識,前五天調到茶坊了,我們是新來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秦安說:「同志,是這樣的,我們來這裡說說話,隨便娛樂了一下,不帶點彩玩著沒意思……哎,不是平日派出所不管這三元五元的事嗎?」警察說:「以前是不管,現在有任務呀,一人一年得上繳治安罰款五元,不來怎麼完成任務呢?」警察完全是嬉皮笑臉逗我們,就像是貓逮住了老鼠在戲弄,這我就受不了。啞巴瞪著一雙眼,眼裡在噴氣,突然撲上來抱住了門口的警察說:「跑!跑!」兩個警察一下子抓了啞巴的胳膊扭起來,吼道:「你敢動彈?先把你銬了!」我們都不敢動彈了,我卻說:「啞巴,你會說話啦?!」但啞巴一輩子就只說了那兩個字,就再也不會說了。劉新生忙從地上撿錢,撿了放到布口袋裡,又從身上掏,把口袋底都掏了出來,說:「就這些。」軍生也從懷裡掏,放錢時,卻還在手中捏了一卷,警察一打胳膊,手伸開了,錢掉下來。秦安身上並沒有錢,他說他沒帶錢,借他們的錢玩的,又輸光了。連義就滿臉堆了笑,說:「怎麼罰我們都行,他是秦主任,清風街的主任,讓他走吧。」警察說:「是主任呀,村幹部帶頭賭博呀,那我們更不敢放他走了,這得所長發落!」就把桌布一提,連麻將一塊提了,帶了我們去派出所。魁星閣後的黑影地裡驀地響了一下,是一陣跑步聲,我知道那是上善,他撿了裝屎的點心盒還這麼幸運,我簡直不可理解!秦安說:「啞巴和引生沒搓麻將,把他們放了吧。」警察看了看啞巴,沒有言語,就不管啞巴了。他們搜我的身,上衣口袋裡沒錢,袖口裡沒錢,就盯著褲子,說:「下邊呢?」我說:「下邊的沒了。」我說的是我下邊的那根東西沒了,他們以為說下邊的口袋裡沒錢了,也就把我推到了一邊。哼,我鬼著哩,錢就裝在襯褲的口袋裡,有一百二十二元。秦安、連義、新生先走出屋,軍生還站著不動,警察說:「快走!」軍生說:「走就走。」桌下一隻腳將什麼東西踢給了我,他跟著出去了。我低頭一看,是一遝百元票子,趕忙撿了捏在手中。

  在派出所裡,所長都認識,自然沒拘留,也沒再罰款和寫書面檢討,但現場弄到的錢卻以警察已沒收了不好再返還為理由而沒有退。秦安覺得很黴氣,心想自己平日並不多搓麻將,而清風街很多人搓麻將又從來沒被派出所抓過,也就覺得蹊蹺。他是在所長上廁所時查看桌上的電話,電話機上顯示出的竟是君亭家的號碼,眼前突然一哇黑,頭磕在了桌角上。

  消息是在第二天傳了出來,派出所抓賭抓的還有誰,大家記不住,但都知道了有秦安。有人就恥笑秦安,也有人對君亭不滿。上善原本對君亭有意見,他又是最愛搓麻將的人,就在村部對金蓮說:「要是幹得了就幹,幹不了就不幹,別採用這種手段!」沒想君亭正好進來,當下惱羞成怒,說:「就是我舉報的!從今往後,清風街誰再賭博,我就舉報!」氣得上善吵了幾句,但上善畢竟理缺,又是軟性人,被金蓮打開,也就沒再說什麼。

  秦安卻一氣就病倒了,數天裡不理了村上的事。君亭來到辦公室,上善也不肯和他多說話。君亭活成個獨人。但建市場的事總得還要開個會的,君亭就在這天提了酒要和上善喝幾盅。到了大清寺,辦公室沒一個人,上善的會計室門卻關著,叫了幾聲,沒有反應,便坐到前殿的臺階上發悶,思想和解的法兒,就死等著上善。約摸了半個小時,會計室的門開了,出來的竟是金蓮。金蓮小心小心地往外走,猛地見著君亭坐在臺階上,一下子傻了。君亭腦袋轟的一下,站起來了,但又坐了下去。金蓮說:「支書你沒走?」君亭說:「忙完啦?」金蓮說:「我幫上善對一些賬。」上善聞聲出來,說:「你找我嗎?」君亭說:「看把你熱的,去擦擦臉吧。」上善趁機到水盆子裡洗臉,連頭都洗了,洗了好久,慢慢走過來。君亭說:「你洗臉哩,也該把褲子那兒擦乾淨麼。」上善低頭一看,褲子拉鍊處有著白色的垢甲,腿就軟了,坐在臺階上說:「君亭,我們就這一次……你千萬要給保個密。」君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卻微微笑了,說:「什麼事給你保密,做什麼事了?金蓮,你去飯店買幾個涼菜來,我和上善喝幾盅。」金蓮忙不迭就出了寺院門,一邊走一邊用小鏡照著理頭髮。

  秦安的病一天兩天沒見好,反倒是越發的沉重,他給鄉政府遞了辭職報告,也再不去大清寺。鄉政府並沒有批准,卻也同意了君亭建農貿市場的方案,甚至鄉長一激動,還用毛筆題寫了石牌樓上的刻字:清風街大市。此後的幾天,夏天義就黑了臉,窩在家裡四門不出,也不許來運出去。他說他要打草鞋呀!夏天義十多年都沒打過草鞋了,從樓上取下鞋耙子和龍鬚草,鞋耙子勾在門檻上,一頭繩子纏在腰裡,把草搓得嗦嗦地響。二嬸給他說什麼話,他都不吭聲。手藝實在是生疏了,打出的草鞋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他拆了又重打,整晌整晌,打不出一雙鞋來。這期間,四嬸摘了些南瓜花在家攤煎餅,夏天智去叫了他二哥來吃,夏天義是吃過兩張就不吃了,瓷瓷地坐著發呆。夏天智說:「二哥你聽秦腔呀不?」在收音機上擰來擰去尋不到戲劇頻道,夏天義說:「不尋了,我不愛聽秦腔。」兩人都坐下,沒了話,拿眼看院裡花壇上的月季和芍藥。月季和芍藥不知怎麼生出了黑蚊子,密密麻麻爬滿了花莖和葉子,而且螞蟻也特別多。夏天智說:「這花是咋啦?」夏天義說:「我給你看看。」夏天義有了事去幹,夏天智也不攔他,自個坐在桌上畫起秦腔臉譜。夏天義用鏟子刨花根,刨出一隻死貓,這死貓就是夏風埋下做肥料的死貓,貓腐爛了一半,生了蛆,招來的黑蚊子和螞蟻。夏天義說:「誰埋這死貓?!」但夏天智沒聽見。夏天智一畫起秦腔臉譜就成了聾子。夏天義刨出了死貓扔到了廁所,見夏天智畫臉譜,立了一會兒,就又悄悄回蠍子尾了。四嬸去慶玉家說了一陣話,回來沒見了夏天義,卻見夏天智嘴上五顏六色,他是不停地把畫筆在嘴上蘸唾沫,髒得像娃娃的屁股。四嬸說:「二哥呢?」夏天智說:「侍候花哩。」才發現夏天義人不在了,說:「這二哥!」夏天智可憐起二哥沒文化,也沒個嗜好來泄悶,就去找了一趟上善。

  上善便立馬到蠍子尾去,站在夏天義的院門前,見賽虎在那裡轉圈圈。賽虎已經好多天沒見上來運,尾巴都脫在地上,蹺了腿在牆根尿尿,上善才發現賽虎是條亮鞭。他敲了很久的門,門才開了,夏天義劈頭蓋臉就埋怨上善不堅持原則。上善脾氣好,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擦了,說:「秦安不在,我有多大的斤兩?」夏天義說:「不說了,不說了!」不說了卻又問起秦安的病。上善說:「這幾天忙,我還沒來得及去看他,聽金蓮說,他女兒到趙宏聲藥鋪抓了幾次藥。」夏天義說:「是不是避嫌都不敢去啦?」上善說:「怕什麼呀,我不就是個會計麼,我是憑技術吃飯,誰要有本事來換了我,我還落得輕省哩!」夏天義說:「秦安有你這樣皮實就好了,他真是沒出息,打麻將不是個時候,害病也不會害。」上善說:「二叔,一朝天子一朝臣,世事到了君亭這一層,是瞎是好讓他弄去,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即便一時沒公道,時間會考驗一切的。你當年淤地,那麼多人反對,這才過了幾年,大家不又都念叨你的好處嗎?人活到你這份上,也就夠了。現在退下來了,你別生那些閒氣,站在岸上看水高浪低,你越是德望老者!」夏天義說:「不管了,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了。」上善就拉著夏天義去劉新生的果園,要新生給敲敲鑼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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