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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君亭心裡朗然了許多,就騎了摩托車到三角地那兒兜了一圈,又停下車,背著手用步子丈量了地的寬窄長短,然後從褲襠裡掏尿,邊走邊搖在地上寫字,他寫的是他的名字。天完全的黑下來,君亭推了摩托進了東街巷子,路過夏天智家,院門開著,夏雨在院中撓癢癢樹,他一撓,樹渾身就抖,葉子嘩嘩嘩的像笑。夏雨說:「才回家呀,進來坐麼。」君亭說:「你哥走啦?」夏雨說:「早走啦!」君亭說:「噢。四叔沒在?」夏雨說:「我爹和二伯三伯在堂屋裡,你也來麼。」君亭說:「他們老弟兄們說話哩,我就不去啦。」

  白雪從縣上回來,捎了一瓶好酒,夏天智就叫了兩個哥哥來家,一個小盅兒,我給你倒了你喝,你給我倒了我喝,喝得滋滋有味。夏家老弟兄四個的友好在清風街是出了名的,但凡誰有個好吃好喝,比如一碗紅燒肉,一罐罐茶,春季裡新摘了一捆香椿芽子,絕對忘不了另外三個。夏天智說聲:「好酒!」聽見院子裡響動,問夏雨誰來了?夏雨說君亭來了又走了。夏天智說:「他知道我們喝酒,來了怎麼又走了?」夏天義說:「他不願意見我。」夏天智說:「這是為啥?」夏天義說:「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突然隔壁吵聲頓起。夏天智說:「慶玉這兩口子是一對冤家,三天兩頭地吵!趕快把新房蓋起了搬過去,我也清靜了。」就對四嬸說,「過去看看,又咋啦?」

  四嬸過去,沒有回來,吵聲更大,聽得出不是慶玉和他媳婦吵,是慶金的媳婦和瞎瞎在罵,罵得入不了耳。夏天禮就出去,又回來,說:「天智天智,你去。」夏天義就躁火了,說:「狗日的是一群雞,在窩子裡啄哩!越窮越吵,越吵越窮!」要撲出去,夏天禮和夏天智就攔著不讓,夏天智說:「我去看看。」端了水煙袋去了隔壁院子。夏天義臉上還是掛不住顏色,對夏天禮說:「丟人呀,兄弟,我咋生下這一窩貨色!」夏天禮說:「誰家不吵鬧,你管逑它哩!老四去了,他誰還能吵起來!」果然吵聲就降下來。

  清風街的故事從來沒有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它老是黏糊到一起的。你收過核桃樹上的核桃嗎,用長竹竿打核桃,明明已經打淨了,可換個地方一看,樹梢上怎麼還有一顆?再去打了,再換個地方,又有一顆。核桃永遠是打不淨的。清風街傳開君亭和秦安一個要建市場一個主張淤地,好些人就再不安分,他們熱衷這個,都覺得自己有責任發表意見,而自己的意見又是重要得不得了,走東家,串西家說黑道白。來了勁頭的,拍桌子踢板凳地辯論,你不讓他聲高,他偏聲高,一些人就膽小了,回到家去,四門不出,不敢有任何觀點。君亭曾找過慶滿,說到時讓他組織一個施工隊負責修旅社樓房和牌樓,條件是東街的人得支持他,尤其夏姓的族人。慶滿當然高興,但後來卻知道爹支持淤地,而且秦安也來動員過他,說淤地是長久利益,又利於爹以前的政績和聲譽,兄弟五人便拿不定了主意。吃過晚飯,由慶玉牽頭,叫了各戶在他家商量。慶金沒在,去單位辦理退休和兒子頂班的事,淑貞就來了,一邊坐在炕沿上納鞋底一邊聽,麻繩子拉得嗤溜嗤溜響。商量的結果是達成一個意見:兩種主張都不表態,看事態發展。如果村裡決定了建市場,慶滿一定要承包工程,還要爭取幾個攤位。如果淤地,那就要考慮遷墳的事。三年前七裡溝淤地不成,爹下了台,爹心大,當天還在街上吃涼粉哩,娘卻氣得害了病,幾乎都不行了。兄弟們當然準備後事,就具體分了工:慶金為長子,負責兩位老人日後的喪事;慶玉和慶堂各負責一位老人的壽衣和棺木;慶滿和瞎瞎各負責一位老人的墳墓。當時,慶滿和瞎瞎就合夥拱墓,拱的是雙合墓。拱墓時選了許多地方,都不理想,爹提出就在七裡溝的坡根,說:「讓我埋在那裡好,我一生過五關斬六將,就是在七裡溝走了麥城,我死了再守著那條溝。」墓拱好了,娘的病卻好了,只落下雙目失明。現在如果真的要淤地,原先的墓地就太低了,需要遷移。說到遷移,瞎瞎就提出:「我和三哥合夥拱的墓,花去了一千二百元,如果遷移的話,拆下來的舊磚還能用,但肯定要耗去不少,還得再請工匠,再買水泥白灰,我粗粗合計了一下,得六七百元。遷移可以,受累也可以,可六七百元錢讓我們再掏就不公平了,這六七百元錢是不是五家分攤?」瞎瞎話一出口,淑貞就不同意,她把針往鞋底上一紮,說:「這是以前定好了的事,咋能變化?比如我們家負責老人喪事,原定待五十席客,可到時客來了八十席,我待不待?一般是人倒頭了三天入土,如果倒頭的日子不好,陰陽師說得停放六天七天,那多出四天所耗的糧錢我能不能讓你們分攤?」慶玉和慶堂說:「嫂子的話在理,遷移墓的費用我們不承擔。」瞎瞎說:「你們不承擔,那就重分工,大嫂說你吃了虧,我來負責喪事,你拱墓。」淑貞說:「屙下的屎能吃嗎?你是最小,爹娘什麼都護你,你還不知足?」瞎瞎說:「我是小,我沾誰的光了?」淑貞說:「你找媳婦的時候,好的看不上你,不好的也要出重聘禮,爹一句話:當哥的要幫忙!我們雖分了家,誰沒出了錢?你現在為老人的事還這樣不孝順?!」瞎瞎說:「我不孝順,你孝順啦?你家的地都是爹替你家做的活,可你一年到頭給爹扯過一寸布的衣裳嗎?大哥吃公家飯,月月拿工資,你們穿的啥,爹娘又穿的啥?娘為啥病了,就是看不慣你們在家吃肉哩,爹在院門口問你們地裡的麥收了沒有,你嚇得不開門,娘才氣得害了病!」淑貞說:「呀,你給栽這麼大個贓?!」拿了鞋底就梆地拍在瞎瞎的頭上。瞎瞎嘴上壞,卻是個膽小鬼,當時抓起笤帚打了嫂子一下,順門就跑,慶玉慶滿慶堂趕緊把淑貞擋了。淑貞撲遝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哭。四嬸去勸說勸說不了,夏天禮更是不行,夏天智一去,淑貞不敢哭了,瞎瞎也站在門外停止了罵。

  夏天智說:「把椅子拿來!」慶堂忙搬了椅子。夏天智坐了,說:「哭麼,罵麼,咋不哭不罵了?贏人得很呀,我想聽哩,咋不哭不罵了?!」慶玉慶滿慶堂忙給四叔賠不是,慶滿就說:「瞎瞎,你給大嫂認個錯!」瞎瞎說:「那得說清,六七百元誰掏?」夏天智噎住了,氣得手抖,四嬸忙給他丟眼色,夏天智就冷笑,說:「都不願掏錢了,你爹你娘一死就讓他們臭在炕上算了麼!」慶玉一看不對,踢了瞎瞎一腳,說:「咱這會不開了!以後要議咱家窩裡的事,兄弟幾個都要到齊,婆娘們少攙和!散了吧,都回你們家去,我給四叔消氣。」來給夏天智的水煙袋點火,夏天智倒坐著不動,慶玉又倒了一杯茶遞過來,夏天智仍是不喝,也不動。四嬸說:「讓他回,讓他回。」慶玉和慶滿就把椅子抬起來,一直抬到四叔的院門口。

  夏天智把幾個侄子和侄媳婦給鎮住了,回家來再喝酒,但夏天義的情緒仍是一直緩不過來,一瓶酒沒喝完,他就醉了。夏雨扶了二伯往蠍子尾走,夏天義一路緊緊拉著夏雨的手臂,腳下像絆了蒜,口裡還嘟嘟囔囔說:「你三伯身體不好,我得照顧著他回去才好。」到了自家門前,突然大喊:「開門!開門!」二嬸沒應聲,嘣地一腳踢出,聲大得很,門被裡邊閂著,竟然踹開了,自己卻躺在夏雨的懷裡。進了院子,堂屋門也關著,夏雨小聲說:「二伯二伯,這是格子門。」夏天義說:「好!格子門咱,咱不踢了吧。」

  這件事發生以後,其實清風街知道的人並不多。此後的三天,白天還都大紅著日頭,一到晚上天便黑著沒星光,又刮著風。中星的爹已經後跑很長時間了,後跑你懂不懂,這是土話,就是拉肚子。這個晚上他又去大清堂抓了中藥回來,碰著慶玉推了架子車去磚場拉磚,慶玉便問起病的狀況,說:「你整天給人掐算哩,禳治哩,咋還吃藥?」中星的爹說:「醫都不自治麼!」卻又問:「是不是要建個市場呀?」慶玉說:「你也關心這事?」中星的爹說:「要建市場,讓君亭去尋中星,他在縣政府麼!」說完覺得肚子不對勁,提了褲子就找僻靜處。慶玉說:「尋中星?」中星復員了分在縣政府都沒個具體事,尋中星有屁用?他在黑暗裡笑了笑,就去了磚場。

  慶玉在裝磚的時候是把家裡吵鬧的事說給了三踅。三踅等慶玉一走,就去給君亭彙報,分析說夏天義家這麼一鬧,肯定會導致反對淤地,那麼,東街的問題就不大了。又提供消息,說中街西街那些支持秦安的人活動頻繁哩,他是來前的路上就看到西街的連義、軍生,還有劉新生、李上善和秦安去了文化活動站,十有八成是一邊搓麻將一邊攛掇那事了。君亭聽了,問:「你喝酒不?」三踅說:「不喝啦。」君亭拿了一瓶酒硬塞給了他。

  送三踅出來,看見白娥在巷口的碾盤上坐著嗑瓜籽,君亭裝做沒看見。返回屋,麻巧說:「三踅把武林的小姨子帶來帶去算啥事麼!」君亭說:「算啥事?」就撥起櫃檯上的電話。

  就是這一個電話,從此改變了清風街。這話一點兒不假。君亭是在給鄉公安派出所撥的電話,他並沒有說他是清風街的支書夏君亭,只是有個情況反映:一批人在魁星閣樓底的文化活動站賭博哩!君亭撥完電話就睡了,睡得死氣沉沉,不遠處的土?上,王老九在伐他家的一棵椿樹,斧頭砍得很重,他沒有聽見,直到椿樹哢嚓倒下來,驚動得雞飛狗咬,他也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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