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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啞巴是半後晌悄悄回家的,慶滿一見就把他用麻繩捆了打。文成趕緊去給夏天義報信,夏天義才從稻田裡回來,兩腿的青泥,用竹片兒刮著,說:「打著好!」文成去了,一會兒再來說啞巴被吊在門框上,他爹把頂門杠子都打折了。夏天義熬茶,茶熬得糊糊的,說:「打著好!」文成又去了,又跑了來說啞巴被打得尿了一褲子。夏天義吃黑捲煙,說:「打著好!」文成一走,他把院門關了。隔了一會兒,門環搖得哐啷啷響,夏天義吼道:「不要給我說了!」門外卻是竹青,竹青說:「是我。」竹青來說的是兩委會的內容,夏天義一聽就笑了。竹青說:「爹笑哩?」夏天義說:「秦安長進了麼!」竹青說:「秦安敢說話倒敢說話,恐怕君亭不會聽了他的。」夏天義說:「你去吧。」竹青一走,他就披了褂子,叼著黑捲煙出門了。經過了慶滿家,院子裡還響著啞巴的嘶叫,夏天義只咳嗽了一聲,慶滿住了手,啞巴嘶叫得更厲害。但啞巴失算了,他爺沒進院,一陣腳步從院牆外又響過去了。

  夏天義在東街、中街、西街只走了一圈,許多人就知道了兩委會上的意見不統一,而老主任是不同意君亭的主張的。夏天義當年淤地沒有成功,村民的意見大,但夏天義一下臺,村民又都覺得有些對不起了夏天義。夏天義絕對不會給自己謀私,他走過的橋比君亭走過的路多,夏天義現在不同意君亭的主張,他們也就指責君亭是不是頭腦發熱啦?再者,安裝了新變壓器,君亭讓俊奇專門看管,還增加了看管費,君亭把好事都給了對他好的人,那麼辦市場要建牌樓要建樓要建攤位台,不知又好過誰呀?他們說:我們也不同意辦市場,與其讓一部分人富,不如要窮都窮!

  我也是反對建什麼農特產貿易市場的。我跟在夏天義的屁股後,他到染坊我到染坊,他到大清堂和趙宏聲說話,我也到大清堂和趙宏聲說話。我見人說:「知道不,君亭要建農貿市場呀,這不是胡鬧嗎,那幾十畝地是插根筷子都開花的肥地,說糟踏就糟踏呀?!」旁人說:「老主任你咋看?」夏天義說:「土農民,土農民,沒土算什麼農民?」旁人說:「那我聽老主任!」夏天義並不回應,背抄了手繼續往前走,他後脖子上壅著肉褶褶,隨著腳步顛兒顛兒顫。我小跑步攆他,我說:「天義叔,天義叔,你後脖子冒油哩!」夏天義不理睬我。我又說:「襖領子都油了!」夏天義還是不理睬我。我說:「那怕把衣服油完哩!」但是,丁霸槽在一旁說我:「引生和來運是一樣啦!」這話我不愛聽了。和來運一樣又怎麼著?來運跟著夏天義走,只要賽虎一出現,它就愛情去了,我張引生比來運忠誠!我們最後走到書正媳婦在中街開的飯店門口,夏天義回過了頭,說:「你吃不吃涼粉?叔請你!」我說:「你去年打過書正,他媳婦肯賣給咱涼粉?」夏天義說:「我打過書正?」我說:「伏牛梁上退耕還林的時候,書正為兌換地耍死狗,你去扇過他一巴掌。」夏天義說:「這事我都忘了,你狗日的還記著?!」就站在飯店門口,噗噗地吸黑捲煙。書正的媳婦大聲地說:「是老主任呀!」夏天義說:「叫二叔!」書正的媳婦就說:「二叔你吃呀不?快坐快坐!」用袖子擦板凳。夏天義說:「引生說我打過書正,你就不肯賣給我涼粉了?」書正媳婦說:「他瘋子說瘋話!書正是你看著長大的,你咋打不得?打著親罵著愛,不打不罵是皮兒外!」夏天義說:「那好,你把碗洗乾淨,來兩碗涼粉!」我和夏天義就蹴在飯店門口吃涼粉。

  夏天義喝酒不行,只是愛吸黑捲煙,再就是好一碗涼粉。「文化大革命」中批鬥他,才戴高帽子遊街結束,他就在街上小吃攤上吃涼粉。從村主任位上被免職的當天,他又坐在街上的飯店裡吃涼粉。他是有了重要事情的時候就吃涼粉,醋要重,辣子要汪,我想,他渾身上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頭腦,應該是胃。現在,夏天義吸一口黑捲煙吃一口涼粉,涼粉中的辣子把嘴都染紅了,腦袋上流著汗水。君亭騎著摩托從西街牌樓下騎過來,他沒有看到夏天義,夏天義看見了卻低頭還在吃他的涼粉。我說:「君亭騎得這快的!」夏天義說:「他急著哩。」

  君亭確實是急著哩,他在清風街摸了摸底,支持建農特產貿易市場的人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多,就騎了摩托到磚場找三踅。君亭平日裡是不搭理三踅的,但三踅是清風街上的惹不起,好多人怕他又巴結他,君亭就想借三踅的邪勁去影響一批人。君亭到了磚場,三踅光著大肚皮在三間磚場辦公室裡的炕上躺著,靠窗邊的大案上一個女子丁丁咣咣剁餃子餡兒。君亭說:「日子過得好麼,怪不得好多人對你三踅有意見!」三踅從炕上爬下來,一背的竹席八角紋印兒,說:「風再大,你君亭的樹根不動,它樹梢搖著頂個屁哩!」君亭說:「你咋知道我君亭的樹根就不會動?」三踅說:「我是農民,我最看不慣的就是農民的瞎風氣,你日子過不前去他笑話你,你日子過好了他又嫉恨你!這磚場我是管了多年,是沒給清風街掙多少錢,可也沒有把它搞砸呀,都嚷嚷著要承包,別人不曉得你君亭心裡該明白,從東街數到西街,從西街數到中街,還有誰能把這磚場搞得轉?沒人麼!」君亭說:「你倒對清風街瞭解得透!」三踅說:「墳地裡就那幾個鬼麼,誰不知道誰?拿你君亭來說,黑天白日為清風街謀劃哩,落誰好了?辦個市場還在撂涼話!」君亭說:「你啥都知道呀!你說說撂了啥涼話?」三踅一下子親熱起來,遞紙煙端涼茶讓君亭坐下,又對那女子說:「餡兒剁好了,你拿到屋外去包吧,多包些,支書要在咱這兒吃飯哩!」女子一出去,君亭問:「這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三踅說:「臉白吧?身上才白哩!」君亭說:「你別給我鬧亂子啊?!」三踅說:「那咋敢?這是白娥,武林的小姨子,在咱磚場臨時幹些活。」接著就說些村民對辦市場的不同看法,竟有一說成二,有二說成五,說得君亭垂頭喪氣。三踅說:「我這臭嘴,是不是說得多了?」君亭說:「你繼續說。」三踅說:「你不敢沒了勁呀?」君亭說:「我夏君亭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白娥在屋外包餃子,門擋著看不見,只看見斜伸的一條長腿,腳上是涼鞋,大拇指比別的指頭長了許多。君亭挪了挪凳子,看不見那只腳了,說:「沒有個主見我就不當這個支書!」三踅說:「這才是你君亭!那我給你說,現在人是窮怕了,也集資怕了,群眾之所以反感辦市場,害怕把工程又讓個別人承包了,是後只是富了個別人。而設攤位呢,攤位給誰?」君亭說:「總得一部分先富麼,一部分人先富了才可能帶動全體富起來,我不是我二叔,也不是秦安!」三踅說:「對,誰集資誰有攤位,把政策定死,肯定支持的人多。」君亭說:「你估計支持率有多少?」三踅就從東街往西街一家一戶來分析,認定西街支持的人多,因為西街村幹部少而做小買賣的人家多。中街支持的人也會不少。至於東街,可能有你二叔,支持率不會太高。君亭說:「別的我不管,我只給你說,你不能壞我的事!」三踅說:「爺呀,三踅的飯碗子你說踢就踢了,我不曉得個利害?」君亭說:「你還要多宣傳哩。」三踅說:「多宣傳?那沒問題,你只要看得上我……」君亭卻說:「你把磚場的賬這幾天得弄出個清單,該交的款都交上,村裡是急需用錢的。還有,修牌樓蓋旅舍的磚你得備齊,這筆磚錢等市場賺錢後再結帳還你。」三踅眼睜得多大,說:「君亭呀,你這是來徵詢建議的還是來收拾我的?」君亭說:「兩方面都有吧。」三踅說:「要知道這樣,你一來我就躲開了!」君亭說:「你躲不了,我還要吃你的餃子哩!」

  吃畢了餃子,三踅送君亭出來,君亭低聲說:「你把武林的小姨子留在這裡,將來你媳婦來哭哭啼啼尋我了,我可沒好話替你說啊!」三踅說:「你君亭我是服了,你不會只是個村支書,你還會往上走,能當縣長哩!」君亭說:「那我先給你許願,我當縣長了就安排你當個局長!」就摟了三踅的肩,再說,「三踅,咱兄弟說哩罵哩,可我還真喜歡你這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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