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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麥秸堆的一角已經燒紅,一群孩子變臉失色地胡叫,啞巴在那裡滅火,他把褂子脫下來使勁撲打,火燒著了褂子,連他的頭髮都燒沒了。君亭撲過去將啞巴推開,脫了衣服也撲打,急喊:「提水,提水!」一桶水提來,不起效果,又拿了鍁鏟土蓋,而火還燒得劈裡啪啦響。秦安一看控制不了火勢,忙招呼扒開沒燒著的一半麥秸。緊張了半個時辰,一半麥秸被扒開,另一半也就不救了。人人都成了黑鬼,只有眼睛是白的。君亭問:「怎麼失的火?」孩子們一聲喊:「是啞巴點了老鼠,老鼠鑽進去著的火!」君亭一腳踢在啞巴的屁股上,罵道:「把你咋不燒死了哩?!」啞巴像是從炭窯裡出來,頭髮沒有了,褂子也燒剩下一半,哇哇地叫,就哭了。啞巴如果發起怒來,清風街是沒人能打過他的,但啞巴理虧,他只是哭。我呢,我在哪裡?麥秸堆著火的時候,我從巷子裡出來才路過戲樓前,先為麥秸堆上那個鳥巢被燒著了痛心,後來知道是啞巴給老鼠澆了煤油點火導致的,我立即知道我家的老鼠它犧牲了,咬牙切齒地恨啞巴。但是,啞巴被君亭踢了一腳,我已經不再計較啞巴謀殺了我家的老鼠,去把啞巴拉開,勸他快去趙宏聲那兒給頭上塗紫藥水。君亭還在罵:「塗啥紫藥水?!快回去給你爹說去,燒了誰家的麥秸堆趕緊給人家賠償!」

  兩委會的幹部又回到了大清寺裡開會。忙亂了一場,人心還收不下來,繼續在說這麥秸堆是賣醪糟的王老九家的,王老九的老婆是個黏蛋,看他慶滿怎麼收場。君亭說:「著火的事不說了,開會開會!」上善說:「火燒財門開,或許是好事,火又燒在村部門口,是不是預兆著咱們要紅紅火火呀?!」君亭說:「你這一陣話就多了?你說吧!」上善說:「剛才不是秦安正說著嗎,秦安你把話往完裡說。」秦安說:「我剛才說到哪兒了?」上善說:「剛才你嘴裡像噙了個核桃,誰聽得明白?你從頭說。」秦安就說:「從頭說?咋說呀?君亭是辛苦了,是吧?想了許多問題,跑了許多地方。村幹部麼,就不是人當的。咱跑路出力那都沒啥,求人說話看人臉卻難哩。君亭麼,是好支書,真正為清風街費了神,出了力,這一點,我秦安不如君亭。我比君亭大,白吃了幾年鹽。在座的大家,都不如君亭吧。」君亭說:「不說這些了。」秦安說:「我總得說說我的心裡話呀,君亭是有魄力的,但是我想,我說的不一定正確,不對了大家再討論麼。這事肯定是好事,對於清風街是不是卻有些超前了?一是清風街雖然是一星期一次集,可東邊的黑龍潭鄉是五天一集,北邊的西山灣鄉是三天一集,西邊茶坊鄉是七天一集,這是上百年來自然形成的,那麼,咱這山區能有多少物資流通?如果咱們辦集散地,除了靠近312國道這個有利條件外,還有什麼優勢?我是一時還沒看出來。二是咱們這兒企業沒基礎,商業底子薄,你看咱的果園,現在劉新生只能承包了一半,磚場多年來也不見效益,鄉政府的那個魚塘,聽說也是寡婦尿尿只出不入,還有咱的河堤,水磨坊,凡是村辦的沒一宗紅火。染坊小打小鬧還行,建設隊也在外有名,那又是私人的。農民只有土地,也只會在土地上扒吃喝,而清風街人多地少,不解決土地就沒輒。這幾年蓋房用地多,312國道又占了咱那麼多地,如果辦市場,不但解決不了土地問題,而再占去那幾十畝……那幾十畝可都是好地,天義叔他們曾經在那幾十畝地上畝產過千斤,拿過全縣的紅旗的……」君亭哼了一下,秦安就不說了。君亭也沒說,把一根紙煙在桌上墩煙頭,墩了又墩,再將過濾嘴兒往茶水裡蘸蘸,用力從紙煙頭吹,茶水從過濾嘴兒滴出來,咕出咕出響。上善說:「你說呀!」秦安說:「說完了。」君亭眼皮撲忽撲忽閃,說:「咱這一屆班子,總得幹些事情,如果僅僅『收糧收款,刮宮流產』,維持個攤子,那我夏君亭就不願意到村部來的。」他伸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那只蚊子,捉下來拽掉了一隻翅膀,又拽掉了一隻翅膀,後來把蚊子拍死,聞聞手,臭臭的,把手在桌腳上揩。秦安說:「我的意思,咱既要幹大事,不如把上一屆的事繼承下來,上一屆也幹的是大事。天義叔的手裡沒有把七裡溝淤成,主要是天旱的原因,我就不信天會一直旱下去?」君亭說:「我知道你會提淤地的事,前幾天我在水庫,回來也特意拐到七裡溝又看了看,那裡確實也能淤幾百畝地。可你想了沒有,就是淤地,淤到啥時候見效?就是淤成了,多了幾百畝地,人要只靠土地,你能收多少糧,糧又能賣多少錢?現在不是十年二十年前的社會了,光有糧食就是好日子?清風街以前在縣上屬富裕地方吧,如今能排全縣老幾?糧食價往下跌,化肥、農藥、種子等所有農產資料都漲價,你就是多了那麼多地,能給農民實惠多少?東街出外打工的有四人,中街有七人,西街是五人,他們家分到的地都荒了啊!我是支持出外打工的,可是也總不能清風街的農民都走了!農民為什麼出外,他們離鄉背井,在外看人臉,替人幹人家不幹的活,常常又討不來工錢,工傷事故還那麼多,我聽說有的出去還在乞討,還在賣淫,誰愛低聲下氣地乞討,誰愛自己的老婆女兒去賣淫,他們缺錢啊!」君亭說得很激動,一揮手,竟然把茶杯撞倒了,茶水像蛇一樣在桌面上竄,茶杯掉到地上破碎了。巨大的破碎聲使大家都驚了一下,金蓮去撿玻璃碎片,君亭說:「不用不用。」拿腳將玻璃碎片踢到桌底下,說:「你再說。」秦安說:「這是我的意見。」君亭說:「沒了?」秦安說:「沒了。」君亭說:「那大家都說說。」大家都不說。

  清風街兩委會歷來開會都是大多數人不發言,主持會的頭兒卻都能講話。算起來,夏天義講得最好。夏天義沒有夏君亭有文化,但他的記性好,鬼曉得他竟會運用排比句,所以慷慨激昂很有煽惑性,而且不斷地夾雜些罵人的話,既有殺氣又親切有趣。我爹活著的時候他把我爹當反面典型,我爹也生過氣,曾經在夏天義過生日的那天偏不去喝酒,夏天義在河堤上看見我爹在河灘地,破口大駡:「我過生日哩你狗日的為啥不來?你就那麼恨我?!我告訴你,今黑兒你必須來跟我喝酒,酒還得你提,看我怎麼灌醉你,狗日的!」我爹被罵了,卻樂得顛兒顛兒地晚上提了酒到他家去。這一點,他夏君亭學不會,他只是急,說不到幾分鐘臉上的疤就紅,嘴角就起白沫,而且愛拿手拽額角上的頭髮,那一撮頭髮都讓他這麼拽光了。

  現在,君亭見大家都不說,他又急了,手再在額角上拽頭髮。治保委員說:「上善你說話呀,你再不說君亭的頭髮就要拽完啦!」金蓮噗地笑了一下,見大家都沒有笑,她也忍住,看對面牆上的裂縫,裂縫像長了一棵小樹。上善還是擦著眼睛,乾脆閉了眼皮,說:「君亭說的時候我覺得有道理,後來聽秦安說,也覺得有道理,待君亭再一說,也有道理啊!這就難了……都是為群眾謀福利的,這得好好考慮,再實際考察考察。」君亭說:「你說的等於沒說!」上善說:「我不是和稀泥呀,因為這是大事,不管辦市場或是淤地,一動彈就得花錢。我是會計,我知道清風街的家底,這些起動資金到哪兒弄去?天義叔為什麼下臺,好心沒辦成好事,教訓得汲取麼。」君亭站起來,站了一會兒,就走出房子。金蓮說:「你頂得他心疼哩,他是熱臉撞上了冷屁股。」上善說:「他是上廁所去了。」金蓮說:「氣得尿黑水吧。」秦安說:「大家都說說麼,在下邊說得那麼堅定,會上就都撮口了?!」君亭又走回來,他是太熱,在院裡用水洗了個頭,水淋淋的也不擦,說:「是到吃飯的時候了,但會不能散,幾時說出個眉目了幾時吃飯。」有幾個人就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咋行?瞌睡要從眼裡過呢,那我就說吧。」依次發言,卻有說辦市場的好處,也有說淤地的長久利益,意見不統一。君亭說:「分歧這麼大呀?聽說北邊的山門縣開始試驗村幹部海選,真想不來那是怎麼個選法?」金蓮說:「十個人十張嘴,說到明天也說不到一塊兒,民主集中制,要民主還要集中,你們領導定奪吧!」君亭將一口痰吐在地上,說:「那就散會!」

  村幹部在大清寺裡會開了個亂咚咚,王老九的老婆不管這些,她跑到慶滿家要慶滿賠償麥秸堆。慶滿不瞭解情況,一定要找著啞巴問個清楚。王老九老婆說:「他是個啞巴,你怎麼問他?」慶滿說:「啞巴也知道個點頭搖頭吧?」慶滿到處找,找不著。其實啞巴是藏在我家的。慶滿沒有找著啞巴,二返身回到家,王老九的老婆還坐在家裡哭鬧,口口聲聲說啞巴是反革命,反革命故意放火,而慶滿找啞巴找不著也是故意包庇,包庇了反革命,反革命放了火還要殺人呀!慶滿就和她吵,嘴笨又吵不過,說:「男不跟女鬥!」王老九老婆氣壞了,就尋繩往門框上搭,說:「我給你掛肉簾子!」慶滿便把自家的麥秸堆賠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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