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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飯桌上,夏天智和邱老師說話。邱老師已經很老,光著頭,鼻子大得能占半個臉,拿了大杯子喝酒。夏天智說:「你說你那搶背要轉三百六十度?」邱老師說:「必須轉夠三百六十度才能仰面倒地,落下來時掌握臀和肩先著地,這得有童子功!」夏天智說:「頂燈是不是靠皺眉頭?」邱老師說:「頭皮要會動!」說著就示範,頭頂上的皮果然就動起來,把一個菜碗放在額上,然後往後移,碗裡的菜紋絲不動。夏天智就拍掌,他一拍掌,四嬸和白雪都拍掌。夏風拿眼睛看中堂上新掛出的一排馬勺上的臉譜,那是張飛的臉。白雪在桌下踩夏風的腳,夏風拿眼瞪張飛,張飛拿眼也瞪夏風。夏天智說:「去年我在縣上看過你演噴火,別人是一次噴一口,你連續噴十六口,那嘴裡得裝多少松香,又怎麼控制呀?」邱老師呷了一口酒。夏風看見那張嘴,上下全是皺紋,一隻蒼蠅就落在邱老師身後的牆上像一枚釘子。邱老師說:「這得拜神了!」夏天智說:「拜神?」邱老師說:「團裡的小六沒拜神,火噴出來,一下子燒了嘴!拜神就能神附體,幹什麼要幹好就得神附體。你就說陰陽先生吧,哪一個有文化?沒有。可他從事了陰陽職業,神就附體了,他的話你聽了就安全,你不聽就來災禍。夏風,你們寫文章是不是這個理兒?我見過縣文化館一個作家,他每晚讓曹雪芹給他寫書哩。」夏風說:「不至於吧。」用筷子去夾一顆花生豆,豆子蹦了,在桌子上打轉轉。邱老師把花生豆捉住了,塞到自己嘴裡,說:「夏風你見過文化館那個作家?姓陳,一口黑牙。」夏風說:「我看過他的文章,臭得像狗屎!」夏天智就瞪夏風,夏風便起身給邱老師敬酒。邱老師說:「老校長這麼愛戲,夏風肯定有遺傳基因。」夏風說:「你也知道基因?」看見邱老師身後探出一個狗頭,來運什麼時候進來的呢?邱老師說:「基因是現代詞,其實古人早都說了,《三滴血》中就以滴血黏連不黏連認定父子關係的,現在說基因是把貓叫成了個咪!你給咱寫個戲吧,憑你的水平,你來寫,我和白雪演,一定會轟動,說不定能拿個獎的。」夏風給來運招手,來運從桌下鑽過來,他把一口煙噴在狗臉上,說:「我不懂戲。」白雪說:「夏風,你把米飯給咱端上來!」夏風起身去廚房,白雪也到了廚房,說:「你咋樣對人家說話的?」夏風說:「你叫我怎麼說話?他說燈泡是黑的我就說是黑的?」回到堂屋,見邱老師自個給自己倒酒,酒灑在桌上了,竟低了頭去吸,說:「世上啥東西都可以浪費,酒不能浪費!」夏風說:「你真是酒仙,不怕壞嗓子?」邱老師說:「這就是秦腔風格!咱秦人是吃辣子喝燒酒了才唱秦腔的,我打死都看不上南方的戲,軟綿綿的沒勁!為啥當年的秦國就滅了六國,你知道不?」夏風說:「不知道。」邱老師說:「秦人喝的是燒酒吃的是鍋盔夾辣子,一是不冷二是耐饑,說走就走,兵貴神速,而南方的國家一紮下營了才洗菜呀,淘米呀,飯還沒熟,秦國兵馬已經殺到了。你寫一齣戲,就寫秦人這種習性,怎麼樣?」夏風說:「我給你老倒茶!」茶沒了,去廚房續開水,便再沒把茶端上來。

  白雪從堂屋出來,瞧見夏風和啞巴在院門外逗弄著來運,氣得臉都煞白。夏風卻嘻皮笑臉地說:「我問你個事哩。」白雪說:「你有啥事看得上問我?!」夏風說:「你和縣商業局的人熟不熟?」白雪說:「啥事?」夏風說:「君亭哥想辦農貿市場,要我問問你,如果有熟人,得求人家支持哩。」白雪說:「哼!」夏風說:「咋啦?」白雪說:「你去求邱老師吧,他兒子就是局長!」夏風呀了一聲。

  邱老師是喝醉了,躺在炕上呼呼地睡了一覺。夏風去把君亭叫來,君亭就坐在炕邊等著邱老師醒過來,又請了去他家喝二次酒。請去的還有夏天智和白雪,當然是淨說著秦腔的好話。話頭轉到了辦農貿市場的事,邱老師拍了腔子,說:「這有啥問題嗎,他就是在外做了當朝的宰相,回家還得叫我爹哩!我給他說。」君亭一高興,說:「憑邱老師這麼豪氣,我得給你唱個戲哩,我不會唱戲,但我一定要給你唱!」就唱《石榴娃燒火》,「把風箱我拉一拉,想起了我娘家媽,我家媽媽,你咋不來看你娃?」君亭是爛鑼嗓子,又跑調,大家就說:「媽呀,沒惡你麼,咋讓人受這份罪哩!」君亭說:「白雪你唱,往下唱。」白雪接著唱:「石榴我生來命不強,逢下個女婿是二架梁。石榴我生來命恁瞎,逢下個女婿是肉疙瘩。乃逢下呀女婿,實實是肉疙瘩。」

  第二天早上,君亭跟了邱老師要去縣上,白雪也要去劇團,希望夏風陪她,夏風黑青著臉,說他得回省城呀。  還記得從水眼道裡鑽出來的那只老鼠吧,那是我養的,它經常在屋樑上給我跳舞,跳累了就拿眼睛看我,它的眼睛沒有眼白,黑珠子幽幽的發射賊光。貓是不敢到我家來的。我家自爹死後沒人肯再來,我在家卻幹了些啥沒人知道,但老鼠它知道。早起,我給我爹的遺像燒了三根香,就坐下來開始寫日記。清風街裡,能寫日記的可以說只有我。香爐裡的香燃成了一股青煙,端端往上長,老鼠以為那是一根繩子,從梁上要順著青煙往下溜。叭,就掉到香爐裡了。人都說老鼠聰明,其實也笨。但這只老鼠不嫌棄我,這麼久呆在我家,證明著我家還有糧食,聽說東街的毛蛋去年害病,為看醫生賣光了家裡的糧食,大小老鼠都離開了他家。我要說的是,我家的老鼠乃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我在日記裡寫到關於白雪的部分,它曾經咬嚼過,我很驚奇,說:老鼠,你知道我想白雪了?你有本事你就給白雪說去!我家的老鼠果然便去了夏天智家,它整夜在白雪的蚊帳頂上跑來跑去,白雪說:「這賊老鼠!」用空粉盒子擲它,粉盒子裡還是有一點粉塗在它的耳朵上。它是搽過白雪香粉的老鼠,可惜的是它當時吱吱地叫:「引生想你!引生想你!」白雪聽不懂。我家的老鼠後來是把夏天智的字畫咬吃了。夏天智家的字畫是常換著掛,而掛在中堂上的字畫一定是有德性的人寫的或畫的,夏天智在櫃子裡尋那副縣文史館長寫的對聯,發現了被老鼠咬得窟裡窟窿,就關了門窗在家剿鼠,結果捉住了讓啞巴去弄死。啞巴把煤油澆在老鼠身上,在戲樓前的廣場上點著讓老鼠跑,老鼠大聲叫著,鑽進了那座麥秸堆,麥秸堆就起火了。

  啞巴在點燃老鼠的時候,寺院裡正開兩委會。新上任的君亭和秦安第一回為決策發生了矛盾。以君亭的設想,在中街和往東街拐彎處,也就是去鄉政府的那一塊三角地建立農貿市場,集散方圓六個鄉的農特產品。君亭非常激動,把褂子都剝脫了,說這是一項讓鄉政府和縣商業局都吃一驚的舉措,完全有希望拯救清風街的衰敗,甚至會從此拉動全鄉的經濟。他講他如何溝通了鄉政府和縣商業局,獲得了支持,又怎樣請人畫好了市場藍圖。然後,他就展示了藍圖:豎一個能在312國道上就看得見的石牌樓;建一個三層樓做旅社,三層樓蓋成縣城關的「福臨酒家」的樣式;攤位一律做水泥台,有藍色的防雨棚。君亭說得口幹了,說:「茶,沏茶麼,我辦公桌有好茶!」金蓮把茶沏了,君亭一一給大家倒滿茶杯,說要成立個市場管理委員會,他考慮過了,秦安可以來當主任,上善和金蓮當副主任。他不看大家反應,拿了樹棍在牆上劃著算式給大家講:以前清風街七天一集,以後日日開市,一個攤位收多少費,承包了攤位一天有多少營業額,收取多少稅金和管理費,二百個攤位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說畢了,他坐回自己的位子,拿眼睛看大家。君亭本以為大家會鼓掌,會說:好!至少,也是每個臉都在笑著。但是,會議室裡竟一時安安靜靜,安靜得像死了人。秦安在那裡低著頭吸紙煙,吸得狠,煙縷一絲不露全吸進肚裡,又從口裡噴出一疙瘩在桌子上,發散了,遮住他的臉。金蓮一直看著煙霧中的一隻蚊子,蚊子飛動,想著那是雲裡的鶴。上善的眼睛發了炎,用袖子粘一次,又粘一次,似乎眼裡有個肛門,屙不盡的屎。但上善始終坐得穩,不像別的人一會兒出去上廁所,一會兒起來倒茶水,再是大聲地擤鼻子,將一口濃痰從窗子唾出去。君亭的指頭在桌面上敲,他說:「大家談談吧,重大決策就要發揮集體的作用嘛!」大家仍是都不說話,連交頭接耳都沒有,坐了一圈悶葫蘆。秦安終於要發言了,他依然是他的習慣,嘴裡有個大舌頭,支支吾吾,含糊不清,而且聲音低。上善說:「你談了半天,我還沒聽出你要說的是什麼意思?」秦安說:「是不是,那我說高點。」這當兒院外有了尖銳銳的叫喊聲:「著火了,麥秸堆著火了!」金蓮往外一看,一股子黑煙像龍一樣騰在空中,接著是火,火苗子高出院牆,一閃一閃地舔,說:「真的著火了!」大家嘩的就往出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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