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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竹青回來,給夏天義說了,夏天義責怪為啥不當場讓丁霸槽把偷搭的電線取了?竹青說:「他要交錢那也行麼。」夏天義說:「你等著他哪年哪月把錢交給你呀?!磚場放任自流,電費收不上來,你們都這麼軟,清風街的工作牛年馬月能搞好?」竹青見夏天義說話蹭,就說:「爹,這話你最好少說,君亭在任上,他當貓的知道怎麼逮老鼠。」夏天義說:「現在老鼠都養貓了!」二嬸坐在炕上,翻著白眼仁吃炒豆,舌頭撬過來撬過去,炒豆咬不爛,又拿了出來,就敲起炕沿,示意夏天義聲高了。夏天義沒好氣地吼道:「你指頭疼不疼,煩死人啦!」竹青趕忙打岔,說:「娘,黑來吃的啥飯?」二嬸說:「米湯煮蘿蔔,沒把胃給喂好,就生高啦!」夏天義陰沉個臉。夏天義臉長,一陰沉像個冬瓜。竹青起身要走了,夏天義又問道:「君亭和俊奇回來了沒?」竹青說:「看明日回來。」夏天義說:「你給君亭說,不管怎樣,要給西街中街送電,天熱成這樣,沒電怎麼行?」竹青說:「人熱還罷了,地旱得秧葉子都點上火啦。」夏天義說:「我鬧心就鬧心這事,水庫上總得放水啊,現在是水庫上不配合,鄉里也不見誰著急,旱死餓死了人才有人管啊?!」竹青接不上話,就掏了紙煙吸,狠狠地一口吸進肚,呼地從鼻孔裡噴出來,夏天義說:「你煙癮這麼大?」竹青就把煙頭掐了。

  竹青一走,雞都叫了,夏天義還坐在炕沿上生氣。二嬸說:「咱夏家世世代代都有女人吸煙的,三婆在世時吸煙,五娘活著時吸煙,他三嬸吸煙,現在竹青也吸煙,你管的那麼多?」院門外有了什麼抓門聲,臥在炕邊的來運一下子靈醒過來,搖了尾巴就往外走,夏天義冷不防吼了一下:「往哪兒去?睡下!」來運回頭看著夏天義,立即低了頭,又返過來臥好。燈就熄了,院門外還有著抓門聲。二嬸說:「賽虎這麼早就來了?」夏天義沒吭聲,長長的腿直著伸過來,腳就在二嬸的臉前,一股子臭味,二嬸摸了枕巾把腳蓋住了。

  慶玉去磚場拉磚,三踅沒有抬價,還多給裝了一千塊,慶玉就覺得三踅夠義氣。夠義氣的人都是惡人,他要對你好了,割身上的肉給你吃,但若得罪他了,他就是鱉嘴咬你,把鱉頭跺下來了,嘴還咬著。慶玉得了便宜,把一百元往三踅的手裡塞,說:「不請你去飯館了,你自己買酒喝吧!」三踅說:「我這是優惠知識分子哩,你若有心,給我一樣東西。」慶玉問:「什麼東西?」三踅說:「前年你丈人去世時咱去拱墓,他家有個老瓷倒流酒壺,如今人過世,放著沒用,你拿來讓我溫酒。」慶玉說:「原本是小意思的事,我不會捨不得,巧的是我拿回來,菊娃反對我喝酒,送給了我四叔,這就不好再要了。」三踅說:「你是過河勾縫子夾水的人,你能送你四叔?你不願意也罷了,但你得給我安排一下!」慶玉說:「安排啥?」三踅說:「我得學你,收藏錢也收藏女人哩!」慶玉說:「你別胡說!」三踅說:「趙宏聲給你看過性病,是不是?」慶玉說:「這趙宏聲狗日的給我栽贓哩,我是火結了,哪裡是……」三踅說:「慶玉,得性病這不是你的專利,你就不能讓我也得得?!我看見黑娥的妹子到她家來了,你要讓我認識認識哩!」慶玉說:「這皮條我拉不了。」三踅說:「行呀,慶玉,磚一拉走就不認啦?我可告訴你,你蓋房還得用瓦哩!」

  有了磚,慶玉就在劃撥的莊基地上起土,紮牆根子。清風街的規矩,是紅白喜喪事都相互換工,你這次給我家幫了工,我下次給你家幫工,只管飯,不付工錢。慶玉是請了東西中三街上幾個有名的泥水匠,再請了東街幾個小工,又給夏家四戶都打了招呼,待中星爹拿了羅盤定了方位,掐算了日子,劈裡啪啦放一通鞭炮,施工就開始了。

  君亭和俊奇從縣上回來後,三番五次去鄉政府落實資金,又二返縣城買了新的變壓器來安裝,人都黑瘦了一圈。聽說慶玉蓋房,就支使了他媳婦麻巧來幫活。麻巧門牙翹著,嘴也翹,一再解釋君亭已經幾天幾夜沒沾家了,實在來不了,菊娃說:「我們就沒指望他,你來了就是了。」但麻巧養了三頭豬,她一天三頓都要回家去餵食,每次提一個木桶放在菊娃的廚房裡,有什麼泔水就盛在裡邊,有剩飯剩菜了趁沒人注意也往裡邊倒。菊娃就叮嚀臘八不離開廚房,防備麻巧把什麼都拿回去喂豬。

  夏天禮被請來經管現場的,但誰也指揮不動,只是不停地撿拾著那些被匠人們扔掉了的釘子、鐵絲和半截磚頭,又嫌啞巴在攪和水泥時把裝水泥的袋子弄破了,嫌文成在茶壺裡放的茶葉太多。太陽到了頭頂,人影子在地上縮了,有人說:「收工洗一洗吃飯吧!」夏天禮說:「飯熟了會有人來叫的,再幹一會兒!」太陽偏過了樹梢,菊娃還不來叫吃飯,大工小工的都懶得再動了,聽中星的爹給講陰陽。中星的爹留著一撮山羊胡,右手的小拇指甲特別長,一邊掏著耳屎,一邊講人是怎樣輪回的:人要死過二十四小時了,如果頭頂還溫,那是靈魂上天堂了,如果胸部溫熱,那是投胎做人了,如果腹部溫熱,那是托變家畜了,如果腿上溫熱,那是托變飛禽走獸了,如果腳上溫熱,那就下地獄了。別人就問:「都轉世了,那鬼怎麼說,還有鬼嗎?」中星的爹說:「當然有鬼。鬼是脫離了輪回道的,所以說遊魂野鬼。人如果遭了橫死,或者死時有什麼氣結著,那死了就變成鬼了。」別人再問:「西街那李建在省城打工,從腳手架上跌下來死了,那肯定變了鬼啦?」中星的爹說:「肯定變了鬼麼。」別人說:「果然是真的!李建他娘說每天夜裡廚房裡有響動,是碗筷的聲音,她就說:『建兒建兒,我娃可憐得肚子饑,你走吧走吧,娘給你墳上燒些紙。』」中星的爹說:「你想想,咱這一帶每年有多少案子,小偷小摸的都破不了,可茶坊出了個兇殺案,一星期就破了,那不是派出所的人能行,是冤鬼追索兇手哩!」一個人就說:「那李建的鬼還在嗎?」中星的爹說:「在麼。」那人說:「還在?你會掐算,你掐算他在哪兒?」中星的爹說:「是不是你欠了李建的錢了?」那人變臉失色,汗嘩嘩地往下流。夏天禮就說:「別聽他胡說!」中星的爹說:「我沒胡說。」夏天禮說:「你真能掐算,你掐算啥時候收工吃飯呀?」中星的爹扳了指頭,嘴裡咕咕嘟嘟的,像瓶子裡灌米湯,仰了頭說:「還得一小時,菊娃才來叫人呢。」夏天禮說:「去你的吧,現在咱就收工,吃飯去!」眾人哇的一聲,不再怕鬼,肚子裡裝了個餓死鬼了,就收拾了工具,都往慶玉家跑去。

  夏天禮給慶玉敘說了蓋房現場的情況,慶玉吃過飯後就不讓中星的爹再去幫活了。沒了中星的爹,不熱鬧,但夏天智來了。夏天智來了他絕對不幹活的,啞巴還要給他搬一把椅子,他坐著吸水煙。他不指揮人,但不指揮人卻誰也不敢消極怠工,大工小工人人都汗流浹背,像是從河裡撈上來一樣,仍撅起屁股幹活。西街的陸家老大在縣教育局,代領了夏天智的退休金,托人捎了來,夏天智指頭蘸了唾沫一張一張數,大家就都看著,說:「四叔一個月這麼多錢!」夏天智說:「不多。」大家說:「還不多?!幾時請我們喝酒麼!」夏天智說:「喝酒,喝酒,晚上了到我家去喝酒!」大家說:「現在喝麼!」夏天禮說:「現在喝的什麼酒?給慶玉幫活哩,要喝收工後讓慶玉買酒。」大家說:「四叔來了,三叔你就不是監工的。」夏天智就說:「我給大家聽秦腔,聽秦腔比喝酒來勁的,啞巴,啞巴!」啞巴在和泥,說:「哇!」夏天智說:「你到我睡屋裡把收音機拿來!」收音機拿來了,卻怎麼也收不到秦腔,他便不停地拍打著機子。夏天禮有埋怨,卻不能批評夏天智,說:「人就像這機子,不拍打著不出聲的。」夏天智說:「戰場上還有個宣傳隊哩!」再一拍,收音機裡唱起來了。秦腔一放,人就來了精神,砌磚的一邊跟著唱,一邊砌磚,泥刀還磕得磚呱呱地響。搬磚的也跑,提泥包的也跑。提泥包的手上沾了泥,一摔,泥點子濺了夏天禮一鼻臉。

  這一天,夏天智又拿了收音機給大家放秦腔,收音機裡?啦?啦的雜音太多,夏天智用嘴哼曲牌,說:「天熱,我唱個《蕩湖船》吧。」就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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