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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突然一聲碗碟的破碎聲。四嬸朝堂屋說:「咋啦?」堂屋裡的夏天智沒回應,又是哐啷一聲,好像在隔壁院子裡響。接著是腳步,是喊叫:「四娘!四娘!」四嬸問夏風:「是不是喊我?」夏風說:「是我菊娃嫂子。」四嬸放下碗,說:「又打架啦!」

  兩人出了院門,月亮光光的,果然菊娃就在她家院門口被慶玉摁在牆上,菊娃還在喊叫,慶玉捂她的嘴,菊娃手腳亂動,卻軟得往下溜。四嬸過去拉開了慶玉,恨道:「要打你往屁股蛋子上打,你是捂死她呀?!」菊娃喘不過氣來,哽了半天才哭了,說:「四娘救我!」四嬸又恨道:「你一回來不是罵就是打,你回來幹啥呀!」慶玉說:「我在學校裡口乾舌燥地講了一天課,黑來又掮了椽回來,進門累得兮兮的了,飯也沒做,水也沒燒,我是養活老婆呢還是喂了頭豬?四娘你到屋裡看看,看是家還是個狗窩,誰家的娃娃出來不乾乾淨淨,你瞧咱的娃像個土蛆!不說給娃們洗洗,也把自己收拾些呀,可炕底下,血褲頭都塞了兩條了!」菊娃說:「你胡說!你是嫌棄我了就作賤我!當初你尋不下老婆的時候,見我看得能吃了,把我叫娘叫婆哩,把啥地方沒舔過,咋不嫌髒呢?!」慶玉撲上去扇了個耳光,罵道:「你說的是你娘的×話!」菊娃一挨打,就喊:「麥草麥草!」麥草是二嬸的名字。四嬸說:「你們打架哩,罵你娘幹啥?」菊娃說:「我恨她哩!」四嬸說:「你恨她造孽哩!」菊娃說:「恨她沒生個好兒子!」慶玉又撲過去拳頭擂了兩下。四嬸忙護了菊娃,往自家院子里拉,說:「你嘴上也乾淨些。」菊娃說:「他打我,我就罵她娘,麥草麥草,你生娃哩還是生了個狼虎!」四嬸就生氣了,說:「那我就不管了,讓他打死了你去!」

  夏風在慶玉的家裡勸慶玉,慶玉的臉上印著兩道指甲印,說:「兄弟,你看哥過的啥日子?!」慶玉家三間房,開間小,入深也淺,屋裡是又髒又亂。慶玉原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師,後來轉了正,就不認真教書,被調到了白毛溝的小學校去。白毛溝離清風街十裡路,幾十個孩子在一起上混合課,他白天得空到學生家的山林裡砍一棵兩棵樹,隔三差五了晚上就掮著回來,張狂得要蓋新庭院。這些,夏風不太清楚,但夏風知道他為人的德性,也不願與他多說些話,只提醒著去拉磚的事。慶玉一下子像換了個人似的,說:「出窯啦?」夏風說:「三踅說要拉就快些去,好多人都等著要貨哩。」慶玉說:「這我倒不急了,明日去還能和他砍些價。」慶玉沒了事似的,夏風倒覺得沒了趣,就回自家院來。菊娃在院子裡還是哭,四嬸勸不下,也不勸了,任她哭去。女兒臘八過來喊:「娘!娘!」菊娃說:「睡去!」又哭。哭了三聲,說:「籠裡有饃,蓋好別讓進了老鼠!」再哭。竹青腳步很重地進了院子,說:「不哭啦,爹在我那兒發脾氣啦,讓我過來看看是咋回事?」四嬸就對夏風說:「給你嫂子發紙煙!」竹青接了紙煙,說:「四叔不在?」夏風說:「在堂屋裡。」竹青立即不燃紙煙,裝在了口袋裡,說:「四叔在屋裡,你還敢這麼哭呀?」菊娃也就住了聲,說:「四叔在屋裡?那我得讓四叔給我做主,要不有一天我會死在那土匪慶玉手裡的!」堂屋裡夏天智說:「你哭呀,你咋不哭啦?清風街人還沒聽夠的,怎麼就住聲啦?!」竹青趕緊拉菊娃就出院門,低聲說:「你是該打哩,你那一張嘴是誰都受不了!慶玉哥那瞎脾氣躁是躁,可他是顧家的角兒,他辛辛苦苦要蓋房,沒吃喝好當然就上火了!」菊娃說:「他蓋新庭院是為了他和黑娥哩!」竹青說:「又胡說了是不是?」菊娃不說了,卻要竹青陪她去家裡說話。竹青說:「已經沒事了我還陪你說什麼話,我得去找丁矬子哩!」四嬸聽說竹青去丁霸槽家,就讓夏風廝跟了去西街接白雪,一定要接回來,才結過婚的人,咋能黑來一個睡在東街,一個睡在西街?

  在路上,夏風問起黑娥是誰,竹青說:「你給我點上一支紙煙了我說給你。」夏風說:「我慶堂哥不吃紙煙,你倒煙癮越來越大了。」竹青說:「你沒看看你慶堂哥幹的是不是男人的事?!」又說,「黑娥是武林的媳婦,武林那個歪瓜裂棗的,媳婦倒臉兒白淨,頭梳得光明,不知怎麼日怪的和慶玉哥好上了,才和菊娃嫂子三天兩頭地吵嘴鬧仗。」夏風說:「活該慶玉哥娶了菊娃嫂子。」竹青說:「慶玉在你們九個伯叔弟兄中,沒有君亭狠,卻比瞎瞎鬼,是個攪屎棍,我那一門子裡就數他在裡邊惹事生非,沒想卻讓菊娃制了他!世上的婚姻真是說不清,不是冤家不聚頭,十全十美的就你和白雪。」

  去丁霸槽家要路過金家,一排兩個院子,院門樓上都是一蓬葡萄架,無數的螢火蟲在飛。螢火蟲不是禿子沾月亮光,它們都自帶了燈籠。夏風伸手去抓一隻螢火蟲,抓住了,立在西邊那個院門口發了呆。那一年冬裡,他到金蓮家,金蓮給他燙酒,原本酒壺煨在火炭盒上穩穩當當的,不知怎麼酒壺剛放上去,酒壺就歪了,歪了倒出些酒也還罷了,沒想竟一壺酒全灑在盆中,煙灰騰起,火炭全滅。他就預感到戀愛不成,後來果然就不行了。竹青說:「咋啦,想見金蓮啦?」夏風笑笑,竹青拉了夏風就要進院,夏風卻不肯了,摘了從門樓上撲灑下來的葡萄蔓上的一顆硬葡萄,在嘴裡嚼,螢火蟲便從手中飛到院門裡去了。

  這個晚上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晚上,水興的孩子不好好學習挨了一頓打,李三娃的娘哮喘病又犯了,新生家的一隻雞掉到了水茅坑,後來又撈了出來。但是,有一件怪事,我得說出來,因為這怪事是我直接導致的。那就是我把夏風的腿弄壞了。我早就說過,這世上的事情,凡是你腦子裡能想到的,就肯定會發生。比如我以前想過:狗有尾巴,老鼠有尾巴,人為什麼就不能也長個尾巴呢?果然我在醫院就發現一個小女孩來做割尾巴的手術的。就在這個晚上,我躺在醫院,看著牆壁上黴黑了的一大片,形狀像是夏風的側面照,我就想:夏風的命怎麼那麼壯呢,為什麼好事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呢,他如果是個跛子多好!我這麼想著,想得非常狠,那正是他站在金蓮家院門口嚼硬葡萄的時候。他嚼了嚼,酸得打了個冷顫,就對竹青說他不一塊去丁霸槽家了,該去西街呀,抬腳就走。但是,哢嚓,他的膝蓋響了一下,閃了一個趔趄。竹青說:「你咋啦?」夏風站直了,跺了跺腳,說:「沒事。」當時真的沒事,三天后一上臺階就隱隱作痛,後來回省城拍了一個片子,竟然是左膝蓋的半月板裂了,動了一回手術。

  再說竹青獨自到了丁霸槽家,一擺子房都黑著,丁霸槽的電視開著,風扇也吹著,丁霸槽在和夏雨說話。竹青一來,夏雨就走了,竹青說:「霸槽,你靈得很,該知道我為啥來了?」丁霸槽說:「這電我才用上。」竹青說:「態度不錯!但性質惡劣還是性質惡劣,東街群眾反映你偷電,我是組長,我得來管管。你看怎麼個處理?」丁霸槽說:「中街組有人不自覺,電費收不上,害得大家都用不上電麼。」竹青說:「我聽說中街之所以電費收不上來,是你在自家電錶上搗鬼。」丁霸槽說:「這是賴我哩!」竹青說:「賴不賴你,這是中街組的事,可你現在偷用東街組的電卻是事實吧?」丁霸槽說:「是事實,就是晚上用了一點照明電,一個電扇,一個電視,每個月撐死二十度,一個月也就二三十元吧,到時候我會全交的!」竹青說:「這話可是你說的?你寫個保證吧!」丁霸槽說:「你不信我呀?」竹青說:「我不敢信!」丁霸槽寫了保證書,竹青又讓他咬破中指按個指印,丁霸槽啪的在空中拍了一下掌,手心裡一攤蚊子血,塗在中指上按了,說:「我慶堂哥可憐!」竹青說:「你說啥?」丁霸槽說:「我現在知道慶堂平日遭的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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