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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大家都拍掌,說:「好!好!」夏天智臉漲得有盆子大。大家說:「四叔唱得這好,啥時學的?」夏天智說:「『文化大革命』中學的。那一陣我被關在牛棚裡,一天三晌被批鬥,我不想活啦,半夜裡把繩拴在窗腦上都綰了圈兒,誰在牛棚外的廁所裡唱秦腔。唱得好的很!我就沒把繩圈子往脖子上套,我想:死啥哩,這麼好的戲我還沒唱過的!就把繩子又解下來了。這秦腔救過我的命哩!可我唱得不好,沒白雪唱得好。」大家就說:「瞧四叔說起兒媳婦的名字多親熱!讓白雪來也唱一唱麼,四叔不願意啦?」夏天智說:「行麼,行麼。」拿眼睛就看見來順領著一個孩子走了過來,孩子腦袋圓圓的,紮著一撮頭髮,像一根蒜苗,趴在面前就磕頭。夏天智問:「你是誰?」孩子說:「我是張長章。」夏天智說:「名字太拗口!」來順說:「四叔文墨深,你給娃重起個名。」夏天智說:「知道你夏風叔吧。」孩子說:「知道。」夏天智說:「就學他,叫個張學風吧,將來出人頭地!」來順說:「四叔說對了,這娃靈性得很,還能唱秦腔,讓娃唱一段吧。」唱起來,果然不錯。夏天智說:「還行還行,記住,能唱秦腔,更要把學習學好!」來順說:「書念得好著哩,就是他爹不行,害得娃要休學了。」夏天智說:「他爹是誰?」來順說:「是背鍋子張八麼。今夏張八背駝得頭都抬不起了,掙不來一文錢,地裡的活兒也做不前去,掏不起學雜費,就不讓他念書了。」夏天智說:「這是張八的娃娃?再窮也不能虧了孩子麼,張學風,學休不得,以後的學雜費,爺給你包了!」來順趕緊按了張學風在地上又磕頭,磕得咚咚響。待夏天智一走,大家就議論張學風來唱秦腔,完全是來順精心策劃了的。來順也承認了,說:「救助這孩子也只有四叔嘛!怎麼不尋三叔去?」夏天禮聽見了,說:「我沒錢,就是有錢我也不吃誰給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

  話說到這兒,我得插一段了。在清風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嗇,但最吝嗇的要算夏天禮,別人吝嗇那是因為窮,夏天禮應該是有錢的,他摳門得厲害我就搞不明白。他曾經和三嬸吵了一次嘴,我在書正媳婦的小飯店裡碰著了他,我說:「咦,三叔也下館子啦?」他說:「不過啦,這個家要咕咚就咕咚吧,來一個燒餅!」燒餅是粘著芝麻的那種燒餅,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縫裡,摳,摳不出來,再摳,還是摳不出來,我說:「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就猛一拍桌子,芝麻從桌縫裡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瞭解,夏天義一直在農村勞動著,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禮身體卻差別很大。我問過夏天義:「聽夏雨說,四叔平日感冒都少見,他咋保養得恁好呢?」夏天義說:「這有個秘訣,你學不學?」我說:「啥秘訣?」夏天義說:「多做些好事!」夏天義的話或許是對的,但是,夏天禮小器自私,雖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過來,這又是為什麼?我但凡見著夏天禮,他不是鬼鬼祟祟背個爛布兜去趕集販銀元,就是端了個藥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藥渣子。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來熬藥,藥罐子裡熬的不是中藥材,是把人民幣剪成片片了熬著喝人民幣湯的吧。

  蓋新房的,那些匠人和小工,也包括慶玉,最不願意讓夏天義來,但夏天義還是來了。夏天義在現場看了看,覺得不對,拿步子量莊基的寬窄。慶滿說:「爹,爹,這是上善親自用尺子量過的。」夏天義說:「你信得過上善還是信得過你爹?!」夏天義果然量出莊基東西整整寬了一步,他說:「把牆根往裡重紮!」慶滿說:「你讓我哥生氣呀?」夏天義說:「你說的屁話!我生氣你就不管啦?!」牆根子已紮壘了一尺高,慶滿不願意拆,說要等慶玉來了再說,夏天義拿腳就踹一截牆根子,一截牆根子便踹倒了。他說:「你多占集體一厘地,別人就能多占一分地!」就蹲在那裡吃黑捲煙,看著慶滿他們把紮起的牆根推倒,重新在退回一步的地方起土挖坑。文成已跑去告訴了慶玉,慶玉走了來,心有些虛,站在不遠處朝這邊看。大紅的回頭照著,大家都戴著草帽,夏天義光著頭,後脖項上的壅壅肉黑紅油亮。他說:「文成,咋不給你爺拿個草帽哩?」夏天義直戳戳地說:「我讓把牆根子往裡紮啦!」慶玉說:「往裡紮就往裡紮,我得把爹的話擱住!」夏天義臉上立時活泛起來,說:「磚備齊整了?」慶玉說:「齊整了。」夏天義說:「木料呢?」慶玉說:「還欠三根柱子,已經靠實了,只是沒拉回來。」夏天義背著手就要走了,卻又問:「你在家蓋房哩,學校裡的課誰上著?」慶玉說:「就那十幾個學生,我佈置了作業讓自學著。」夏天義說:「你說啥?學生上課的事你敢耽擱?!」慶玉說:「你聽我說……」夏天義說:「聽你說啥?你現在就往學校走,尋下代課老師了你再回來,尋不下代課老師了就別回來!」慶玉說:「行麼行麼。」看著夏天義走了。

  夏天義一走,來順就說:「慶玉你怕你爹嗎?」慶玉說:「逢上這號爹是個咬透鐵,我還能怎樣?別人蓋房誰不多占幾分,咱就不行麼,權當我爹是毛主席吧!」來順說:「你慶玉別給我說這話,要是真虧了你,你能這麼乖?這片地那邊是個澗,你這三間房一蓋,旁邊地雖空著,別人再蓋房蓋不了,種地吧雞狗又糟踏,終究還不是你的?」慶玉就笑了,說:「看樣我得請你喝酒,先把你的嘴封住!」來順說:「你是教師,說話得算話,現在就拿酒去!」慶玉卻說:「你饞著,我現在要去學校呀!」

  但慶玉並沒有去白毛溝學校,直腳到西街張八家。張八土改時分住了地主的房,兩年前房塌了,又住到西街早年的飼養室裡,倒塌的舊房椽是不能用了,有三根柱子和四個菱花格子窗還好。慶玉早訂購了三根柱子,就又討價還錢硬是便宜著買了窗子,用背籠背了回來。回來見廚房裡白雪在幫著洗菜,他娘也拄了拐杖來了,他說:「菊娃,娘來了!」菊娃說:「她來幹啥呀,幹不了活還礙手礙腳的!」二嬸聽了也不惱,坐在一旁翻白眼,一雙耳朵逮著每個人說話,逮聽到白雪在洗菜,就說:「白雪,你歇了,讓他們幹吧。」白雪見她衣服上有土,過來拍打了,二嬸卻抓住白雪,又摸白雪的臉,說:「喲,臉光得像玻璃片子麼,二嬸把你臉弄髒了沒?」然後自說自念:「夏風有福,人醜醜的倒娶了個好媳婦!」竹青說:「夏家的媳婦都是花朵插在牛糞上了!」二嬸說:「你幾個算啥花朵?狗尾巴花!夏風醜是醜,多有本事,上的是大學,讀的是磚頭厚的書!白雪你高中畢業?」白雪說:「沒畢業。我不配你夏風了!」二嬸說:「女人念那麼多的學幹啥,出門能拿出手,在屋會過日子,再生幾個娃娃就是了。」白雪笑了笑,問二嬸的眼睛幾時看不見的?二嬸說:「七年了,看啥都是黑的。」白雪翻著二嬸的眼皮看了看,認得是白內障,說這樣的病是能治的,做個手術就好了。二嬸便喊:「慶堂慶堂!」慶堂燒了火棍兒烙一顆豬頭上的毛,說:「啥事?」二嬸說:「白雪說我這眼睛能治的,你們給我治治!」慶堂不吱聲了。慶滿的媳婦幫慶堂拽豬耳朵,豬眼閉著,豬額上淨是皺紋,說:「你那是老病,哪裡會治得好!」白雪說:「真的能治!」慶滿的媳婦說:「白雪你幾時進省城呀?去時把你二嬸帶上,一定得給她做個手術!」白雪說:「行麼。」慶滿的媳婦給瞎瞎的媳婦撇了撇嘴,瞎瞎的媳婦說:「人老了總得有個病,沒了病那人不就都不死啦?!」

  天擦黑,家家屋裡的門檻下都往出冒白煙。煙是熏蚊子燒了濕柴草起的,從門檻下湧出來,在院子裡翻疙瘩,再到巷裡,巷裡的煙就濃得像霧。我就是在這個傍晚回到了清風街。我在煙霧裡走,飄飄的,鬼抬了轎,一下子覺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能看見了各家門窗裡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還有雞豬貓狗。煙霧很嗆,吸進喉嚨裡有酸菜味,發酵了的屎尿味,汗味和土腥味。魁星閣上的綠字清清楚楚。大清堂門口新點了紅燈籠。鐵匠家的一家大小在吃飯,老碗比腦袋大。水生的娘老了,已不顧羞醜,光著膀子背了孫子,胸前的兩個奶像兩個空袋子吊著,孫子仍從婆的肩頭上抓過來把奶頭噙住。白恩傑坐在草席上,突然喊老婆,說行了行了,老婆紮煞著一雙和麵團的手,就解懷脫褲,但是,老婆白光光的擺在那裡了,像一扇子豬肉,白恩傑卻又不行了。院門是關著的,門道處站著兩隻麻雀,麻雀知道白恩傑的悲慘事,嘰嘰喳喳說是非。清風街沒有一人來歡迎我,給我招手的只有樹,我見著每一棵樹都說:「我回來啦,我回來啦!」冷丁霧稀了,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原來是從房上飛過來一群烏鴉,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門樓前,門樓前還是那一根電線杆和電線杆下的半截子碌碡。中星的爹說過我之所以打光棍,是門口栽了根電線杆,可我找君亭,要求能把電線杆移動,君亭他不理我。院牆上掉下來一大片牆皮,沒有人幫我修理,我想我那責任田裡地翻了一半,恐怕也是沒人幫我翻的。下水道口鑽出了一隻老鼠,它拿眼睛瞅我,我認出它是我家的老鼠,我說:「你也瘦了?」院門口堆著三個麻袋,裡邊裝著糠,老鼠不往糠裡鑽,又從下水道口縮回去了。這是誰的麻袋,我大聲說:「哪個豬的糠?」隔壁的來順出來了,他的禿頭上瘡生得更嚴重,如同火燒的柿子揭了皮,他說:「是我的,我用你門口的地方給豬碎了些糠。你家門口光堂。」我說:「你家鍋裡的飯稠,我去盛一碗行不行?!」來順搬動著麻袋,說:「這,這……才幾天你就回來啦?」我說:「你讓我啥時回來?」他說:「治好了?」來順沒發火,我的火也熄了,我說:「好了。」但他卻說:「碕還在的?」我呲牙咧嘴地恨了一聲,開了門進屋拉燈,燈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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