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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書正說「咱伯」,指的就是三踅的爹。三踅的爹當過國民黨的軍需,活著的時候就愛告狀,告夏天義重用了李上善,重用了秦安。狀子寄到鄉政府,鄉政府把狀子轉給了夏天義,狀子又寄到縣政府,縣政府還是把狀子轉給了夏天義。三踅的爹就把狀子裝在一個大信封裡,寫上縣長的名字,後邊再加上「伯父親收」,縣長是親自看了狀子,親自到清風街來處理了。夏天義沒有怯,對縣長說:「他告狀?你知道他是什麼人?」縣長說:「什麼人?」夏天義說:「國民黨的軍需!」縣長說:「有歷史問題?」夏天義說:「我和他不是一個階級,天要是變了,他要我的命,也會要你的命!」縣長也就沒再追究夏天義,在夏天義家吃了一頓包穀面攪團,坐車回去了。三踅的爹也就從那場事起,著了一口氣,肚子漲,漲過了半年,新麥沒吃上人就死了。

  三踅說:「甭提我爹,我瞧不起他,三年了我都沒給他墳上燒過紙!」夏風是不喜歡三踅的,卻一直給他笑著,說:「你告誰不告誰我不管,也管不上,但你這脾性倒爽快!」三踅說:「是不?你這話我愛聽!說到這脾性,我也是向你爹學的,咱們鄉政府誰不怕你爹,每一任鄉長上任哪個不先去看望你爹,四叔才真正是清風街的人物哩!」書正說:「你學四叔哩?四叔可不只想到自己!」三踅說:「四叔當過校長,縣政府有他的學生,更有夏風這麼個兒子,他當然腰粗氣壯的,我三踅就憑著橫哩!」說完,問起夏風:「慶玉回來了沒?」夏風說:「今日不是星期天吧?」三踅說:「他哪兒論過星期天不星期天?他說今日回來要拉磚的,你見他了讓來尋我,新出了一窯磚,得趕快去拉哩。」夏風這才知道慶玉要蓋新房了。

  夏風回到家,他娘問白雪咋沒回來,夏風說她娘家有些事,搪塞過去,就說起慶玉蓋房拉磚的事。夏天智提了桶在花壇上澆水,白玫瑰紅玫瑰的都開了,水靈靈的,都想要說話。清風街上,種花的人家不少,尤其是夏天智,他在院子裡修有花壇子,花壇子又是磚壘的台兒,那一叢牡丹竟有一筐籃大,高高的長過牆頭,花繁的時候,一站在巷口就能看見,像落了一疙瘩彩雲。但是,夏天智愛種花他不一定就能知道花能聽話也能說話,知道的,除了蜜蜂蝴蝶就只有我。白玫瑰紅玫瑰喝飽了水想要給夏天智說話,夏天智卻扭轉了臉,看著夏風,他說:「夏風,把水煙袋給我。」夏風把水煙袋遞給他,又給他吹燃了紙媒,夏天智說:「我才要給你說房子的事哩。咱夏家這些年,差不多都蓋了新庭院,只剩咱還在老宅子裡。老宅子房倒還好,可你兄弟兩個將來住就太窄狹了。東街原來的生產隊老倉庫現在聽說要賣,咱把它買下來……」四嬸說:「老倉庫呀,那破得不像樣了,能住人呀?!」夏天智一吹紙媒,訓道:「你知道個啥!」四嬸離開了去關雞圈門,雞卻打鳴,她說:「這時候了打的啥鳴?小心罵你呀!」夏天智說:「咱買老倉庫不是買房,是買莊基,在原莊基上蓋一院子,你將來退休了可以住麼。我聽聽你的意見?」夏風說:「我不同意。」夏天智說:「不同意?批一塊新莊基難得很哩,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夏風說:「我退休早得很哩,再說真到退休了還回來住呀?到那時候清風街和我同齡的能有幾個,小一輩的都不認識,和誰說話呀?再說農村醫療條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沒暖氣,就是有兒女,那也都在省城,誰肯來伺候?」夏天智說:「兒女隨母親戶籍走的,咋能就都在省城?」夏風說:「我正想辦法把白雪往省城調的。」夏天智說:「往省城調?」夏風說:「將來了也把你和我娘搬到省城去!」四嬸說:「好,跟你到省城享福去!」夏天智眼睛一睜,把一句話撂在地上:「你去麼,你現在就去麼!」四嬸說:「行啦行啦,我說啥都是個不對,我也不插嘴啦,行啦吧?」夏天智說:「葉落歸根,根是啥,根就是生你養你的故鄉,歷史上多少大人物誰不都是夢牽魂繞的是故鄉,晚年回到故鄉?」夏風說:「有父母在就有故鄉,沒父母了就沒有故鄉這個概念了。」夏天智說:「沒我們了,你也就不回來給先人上墳了?話咋能說得那麼滿,你就敢保證一輩子都住在省城?西山灣陸長守年輕時比你成的事大吧,官到教育廳長了,可怎麼樣,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還不是又回來了!」四嬸不想說話了,偏又憋不住,說:「你說的啥晦話!什麼比不得,拿陸長守比?那老倉庫買過來得多少錢,要蓋新院子又得多少錢?」夏在智說:「老倉庫拆下來梁能用,柱子能用,瓦也能用一半,總共得兩萬五千吧。」四嬸說:「天!」拿眼看夏風的臉。夏風說:「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是蓋了新庭院沒用。」夏天智沒再說一句話,端了水煙袋進了堂屋,坐到中堂前的籐椅上了。中堂的牆上掛了一張《臥虎圖》,算不得老畫,老虎又懶懶地躺在那裡,耷拉著眼皮。夏天智給人排說過這張畫的好處,說老虎就是這樣,沒有狐狸聰明,也沒有兔子機靈,但一旦有獵物出現,它才是老虎,一下子撲出去沒有不得手的。君亭當上村主任的時候,夏天智就把君亭叫來在中堂前說了很多話,什麼「居處以恭,執事惟敬」,什麼「無言先立意,未嘯已生風」,指著《臥虎圖》說:「你瞧這老虎,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名字前都加一個『老』字!」君亭卻說:「是嗎,那老鼠名字裡也有個『老』字!」氣得夏天智不再給君亭多說什麼。

  夏風見他爹回坐在《臥虎圖》下的籐椅,他確實是有些怕他爹,但夏天智坐在籐椅上了,並沒有自養自己的虎氣,或許是心情悶,竟閉了眼睛睡著了,呼呼的有了酣聲。夏風就出了院門在巷道裡看夜空。光利和啞巴打打鬧鬧地從巷口進來,啞巴刷地將一個東西擲打光利,沒打著,東西落在夏風的腳下,便「啊!」了一聲,慌忙都跑了。夏風低頭看了,是一隻死貓,一腳要踢開時,卻又把它撿起來,拿回院子埋在了花壇裡要做肥料。

  晚飯做得遲,做好了,四嬸喊夏天智吃飯,夏天智才醒過來。出來卻對夏風說:「你去櫃裡取那副老對聯,把中堂上的這副換了,這副詞句還可以,字寫得弱。」夏天智是存有許多字畫的,喜歡不停地倒換著掛在《臥虎圖》旁邊的,夏風就搭凳子上到櫃檯上從牆上取對聯,四嬸說:「晚上了,又要吃飯呀,換什麼畫?」夏天智說:「你換你的!」自個卻先坐到八仙桌邊,等待把飯端上來。飯是包穀糝稀飯,四嬸端到了桌上,轉身自個端了碗在院裡吃。夏風掛了對聯,對聯上寫的是「博愛從我好;宜春有此家」,笑了笑,到廚房裡還要端那碟木雞。四嬸說:「吃的稀飯,端木頭幹啥?」夏風說:「我爹就好這個。」端上桌了,也自己到院裡來吃。

  院子裡有悠悠風,蚊子少,母子倆聽見堂屋裡夏天智把腿面和胳膊拍得不停地響,但夏天智不肯出來,他們也不叫他。四嬸說:「他愛喂蚊子,讓蚊子咬去!」夏風問起夏雨呢,也不見回來吃飯?四嬸說:「鬼知道他死到哪兒了?八成又去金家了吧。」夏風問哪個金家?四嬸說:「別人給提說過金蓮的侄女。」夏風說:「噢。」四嬸說:「你爹倒熱火,他之所以蓋院子呀,就是要成全這門親事。我不同意!金蓮她娘眼窩子淺,當初你和金蓮的事,就是她不願意,認為你是農民,她家金蓮已經是民辦教師了。現在她侄女又黏乎夏雨,咱是找不著人了,須金家不行?我惹氣的是夏雨沒腦子,整天往那兒跑,在咱家懶得啥事不做,卻去人家那裡挑水呀,擔糞呀,勤快得很!」夏風問:「金蓮現在幹啥著?」四嬸說:「和西街老鄭家的老三結了婚,早不當『民辦』了,在村裡是婦女委員,還是那個猴精樣!」夏風說:「日子還過得好吧?」四嬸說:「你管她好不好的,還沒傷夠你的心?」一隻蚊子趴在夏風的後脖上,四嬸說:「不要動!」啪地拍了一掌,她拾片樹葉子把血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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