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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是一口氣跑到西街村外的胡基壕的。我掏出了那件胸罩,胸罩是紅色的,我捧著像捧了兩個桃。桃已經熟了,有一股香氣。我湊近鼻子聞著,用牙輕輕地咬,舌尖一舔舌尖就發幹,有一股熱氣就從小腹上結了一個球兒順著肚皮往上湧,立即是渾身的難受,難受得厲害。那個時候我知道我是愛了,愛是憋得慌,出不了氣,是漲,當身上的那個東西戳破了褲子出來,我身邊的一棵蘑菇也從土地長出來,迅速地長大。我不願意看我的那個東西,它樣子很醜,很凶,張著一隻眼瞪我。我叫喚道:「白雪白雪!」我叫喚是我害怕,叫著她的名字要讓我放鬆卻越來越緊張了,它仍是瞪我,而且嗤地吐我。

  不說這些了,說了我就心跳,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我很快被人發現了,挨了重重的一腳,白家人聞訊出來,將我一頓飽打。我的一生,最悲慘的事件就是從被飽打之後發生的。我記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後悔,後悔我怎麼就幹了那樣的事呢?我的鄰居在他家的院子裡解木板,鋸聲很大,我聽見鋸在罵我: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語說:「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屋子裡的家具,桌子呀,笤帚呀,梁上的吊籠呀,它們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綠,正直人麼,正直的很麼,正直得說不成,那正直麼,正直得比竹竿還正,正直得比梧桐樹還正麼!我掏出褲襠裡的東西,它耷拉著,一言不發,我的心思,它給暴露了,一世的名聲,它給毀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給貓說:「你把它吃了去!」貓不吃。貓都不肯吃,我說:「我殺了你!」拿了把剃頭刀子就去殺,一下子殺下來了。血流下來,染紅了我的褲子,我不覺得疼,走到了院門外,院門外竟然站了那麼多人,他們用指頭戳我,用口水吐我。我對他們說:「我殺了!」染坊的白恩傑說:「你把啥殺了?」我說:「我把×殺了!」白恩傑就笑,眾人也都笑。我說:「我真的把×殺了!」白恩傑第一個跑進我的家,他果然看見×在地上還蹦著,像只青蛙,他一抓沒抓住,再一抓還沒抓住,後來是用腳踩住了,大聲喊:「瘋子把×割了!割了×了!」我立馬被眾人抱住,我以為會被亂拳打死,他們卻是要拉我去大清堂。我不去,他們絆倒了腿,把我捆在門扇上抬了去。趙宏聲那時正和鄉政府的小王幹事學唱戲,事後趙宏聲告訴我,他正唱到:「看你那額顱,看你那腿胯,哪一樣子稱得著騎馬坐轎?!」我就被抬進藥鋪,是他一看,傷口太大,他治不了,就讓人在312國道上擋車送我去縣醫院,又讓白恩傑快回我家去找割下來的×。

  我這邊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風也是在白家的,他正罵我,聽到消息也跑來我家看究竟,我已經被抬到312國道上,而白恩傑剛出了我家門,手裡拿著用紙包的那一吊子肉,夏風說:「現在醫療技術高,能接上的。」白恩傑說:「熱熱的,還活著哩。」夏風就回白家給白雪說了情況,白雪嗚地就哭了。白雪一哭,我在去縣城的路上就感覺到了,我心裡寬展了:白雪沒有恨我,以後見到了白雪她還會理我的。但白雪這麼一哭,夏風生氣了,說:「你哭啥的?」白雪說:「是我害了引生!」夏風狠狠地摔了一下門,自個先回了東街。這是他們第一次翻了臉。

  天繼續在旱著,街道上起了土,所有的狗都整晌地臥在屋簷下吐舌頭。雞開始一把一把地脫毛,露著個裸脖子和紅屁眼。魚塘裡每日都漂有死魚,伏牛梁上的「退耕還林」示範點上已經有百十棵幼樹乾枯了。更要命的是稻田裡無法灌溉,地勢略高的畦裂起了大小不一的泥板,四角翹著,像苫蓋了一層瓦。低處的畦邊還偶爾聚了一攤水,集中了黑乎乎的蝌蚪,中間的蝌蚪還動著,四邊的全部頭朝內,尾巴黏在了泥裡。清風街上十多年來沒有過這麼旱,莫非是要死人啦!當然,這些我不管了,我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治傷。醫生說×拿來的時候已經顏色變黑,死了,死了的不能再縫接,我要求把×埋了,就埋在醫院花壇的一棵牡丹下。我反復地叮嚀:一定要是棵白牡丹!

  還是再說清風街吧。清風街有我張引生不顯得多,但一旦我離了,清風街就一下子空蕩了,像是吃一碗飯,少鹽沒調和。在鄉政府做飯的書正,晚飯後一洗完鍋盆碗盞,把擔著的泔水桶一放在家,就往自家的田裡去等水。許多人都在田畦上坐著,相互問:「水庫裡今夜放不放水?」誰知道水庫放不放水?大家心裡沒底,卻誰也不敢離開,就開始罵天氣。罵著罵著,有人唱開了秦腔,唱的是《拿王通》中皇帝出場:「王出宮只見得滾龍抱柱,金爐中團團氣罩定龍樓。腰系著藍田帶上鑲北斗,足蹬著皂朝靴下扣金釘。殿角下擺的是雙獅戲舞,有宮娥和彩女齊打采聲……」便有人喊叫:「甭唱啦!莊稼要死了,你唱的什麼皇帝老兒,煩不煩呀?」回應道:「莊稼死了就不種莊稼了,咱也和皇帝老兒一樣了!」書正說:「沒莊稼了你唱風屙屁去!」一抬頭,月光下夏風從河堤上走了過來,高聲喊住。書正說:「你來得好,你是貴人,說不定今夜能來水哩!」書正和夏風在小學是同桌,夏風每次回來,別的同學都躲著,他總是要來敘敘舊。敘過舊要走了,夏風給他一顆紙煙他不吸,用手握著,到鄉政府喊住一個小幹事,說:「我給一個好東西!」小幹事見紙煙牌子好,問哪裡來的,他會說:「這是我同桌夏風給我的!」小幹事當然對夏風感興趣,書正就要講許多夏風的故事,比如夏風小小就愛寫字,家裡的牆上,門上,櫃蓋上,能寫字的地方都寫得滿滿當當,他卻不愛寫字,字和他有仇的,他把毛筆尖拔了,破開筆桿去編螞蚱籠。小幹事說:「唉,這怎麼說你呀!同樣學的是一加一等於二,一個學成造宇宙飛船了,一個學得只認得人民幣。」但書正不以為恥,笑著說:「我是瞎農民,瞎農民。」還唱一段《雙婚記》上的詞:「我今生活得日巴唰,在家做莊稼,一天犁了二分地,打了一十二頁鏵。這個莊稼不做吧,靠著老婆紡棉花。盆盆大的鐵燈盞,撚子搓了丈七八,天明著了九斤油,紡了一兩二錢花。」夏風在河堤上散了心過來,口袋裡裝了一包紙煙,撕開了,給眾人散了個精光,自己倒拿過書正的旱煙鍋來吸。兩人又是說些閒話,不知不覺話題扯到了我。書正先是罵我,再是勸夏風不要生氣,夏風說:「我不生氣。」書正說:「生他的氣不如咱給狗數毛去!」夏風說:「引生是不是真瘋子?」書正說:「不是瘋子也是個沒熟的貨!」夏風說:「也是可憐他,一個男人沒了根,那後半生的日子怎麼過呢?」書正聽夏風說這話,抱了夏風的頭,說:「夏風夏風,你可憐那牲畜了,你大人大量啊!」

  書正還抱著夏風的頭,三踅騎著摩托車一股煙跑來,刹閘不及,把書正的鍁軋著了。三踅也不道歉,當下對夏風說:「夏風,我把你君亭哥告了!」書正說:「你咋這麼說話?你就是告了,你也不要給夏風說麼。」三踅說:「我告了就是告了,隱瞞著幹啥?」夏風說:「你是為啥?」三踅說:「這清風街真是你夏家的世事啦?一個夏天義下去,一個夏君亭又上來,我就氣不順!現在又包庇劉新生,劉新生是十畝地裡一棵苗,就那麼稀罕?」書正說:「你告吧,你誰不敢告?!你霸著磚場還不知足呀?」三踅說:「我也不避你夏風,我就是以攻為守,讓誰也別在我頭上捉虱。現在農村成這熊樣子,死不死,活不活,你養不了狗去看門,你自己就得是條狗咬人哩!」書正說:「你厲害得很麼,你比咱伯厲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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