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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領著隊長小跑去東街,街道上有狗汪汪地咬。街北的312國道上開過了一輛車,白花花的一股子光刷地過來,照在一堵牆上,我突然說:「你瞧那是啥?」隊長說:「啥?」我看見雷慶的女兒翠翠和陳星抱在一起,四條腿,兩個頭,沒見了手,就說:「好哇,不去看戲,在這兒吃舌頭哩!」隊長說:「管人家事?咱急著搬救兵啊!」我不行,拾了塊土疙瘩朝牆根擲過去,車燈已經閃過了,黑暗中傳來跑步聲。穿過一條歪歪扭扭的巷子,隊長問老主任家怎麼住得這麼背呀?我說:「背是背,那可是好地穴哩!」隊長又問怎麼個好地穴?我說:「白天了,你站在伏牛坡就看得出來!」如果是站在北頭的伏牛坡上看清風街,清風街是個「碦」狀,東西兩街的村子又都是蠍子形,老主任的家就蓋在蠍子尾上。在過去,東街的窮人多,西街有錢的人家多,而最富豪的是白家。白家兄弟兩個因家事不和,老二後來搬住到了東街,但老二後輩無人,待夫婦倆死後,老大就占了東街的房院。那老大就是白雪的爺爺,曾當過清風街的保長。到了解放初,夏天義是土改代表,一心想給白家劃地主,可農會上主持人是縣上派來的監督員,和白家有姑表親,一開會就給白家傳信,結果白家主動將東街的房院交了出來,只給定了個中農成分。這房院自然而然就讓夏天義一家住了。他們是兄弟四人,按家譜是天字輩,以仁義禮智排行;在這房院裡住過了十年,後來都發了,各蓋了新的房院分開住家。先是夏天仁搬住到了北頭巷口,他就是君亭的爹,拳頭能打死老虎的人,只是命短,不到六十就死了。後搬住到中巷巷尾的是夏天禮,他在五十裡外的天竺鄉幹過財務,退休已經多年。再是夏天義在蠍子尾蓋了房子,五個兒子,前四個是慶字輩,慶金慶玉慶滿慶堂,到了二嬸懷上第五胎,一心想要個女子,生下來還是個男的,又長得難看,便不給起大名了,隨便叫著「瞎瞎」。五個兒子都成了親,又是一個一個蓋房院,夏天義就一直還住在蠍子尾。這事我不願意給隊長說,說了他也弄不清。隊長說:「老主任是夏風的二伯?」我說:「你行呀!」隊長說:「夏風他家的房院倒比老主任的房院好。」我拉著隊長從池塘邊的柳樹下往過走,才要說:「那當然了,夏風家的房院是原先白家的老宅子麼!」話還沒說出口,竹青就從對面過來了。

  竹青撐著一雙鷺鷥腿,叼著煙捲,立在那裡斜眼看我。我說:「竹青嫂子,天義叔在家沒?」竹青說:「我爹喝多了,可能睡了。」我就搖院門上的鐵環,來運在裡邊說:「汪!」我說:「來運,是我!」來運說:「汪汪!」我說:「我找天義叔的!」來運說:「吭哧,吭哧!」我說:「天義叔睡了?睡了也得叫起來,要出事啦!」上堂屋有了躁躁的聲音:「誰在說話?」我說:「天義叔,我是引生,你開門!」開了院門的卻是來運,它用嘴拉了門閂,夏天義就站在了堂屋門口。夏天義是個大個子,黑乎乎站滿了堂屋門框,屋裡的燈光從身後往外射,黑臉越發黑得看不清眉眼。隊長哎喲一聲,忙掏了紙煙給他遞,他一擺手,說:「說事!」隊長就說戲樓上觀眾如何起哄,戲演不下去,又不能不演,擔心的是怕出亂子。夏天義說:「就這事兒?那秦安呢?!」我說:「秦安那軟蛋,他鎮不住陣!」夏天義說罵了一句:「狗日的!」跟著我們就往院門口走,走到院中間了,卻喊:「哎,把褂子給我拿來,還有眼鏡!」夏天義遲早叫二嬸都是「哎」,二嬸是瞎子,卻把褂子和眼鏡拿了來。眼鏡是大橢塊石頭鏡,夏天義戴上了,褂子沒有穿,在脊背上披著。我說:「天義叔,你眼鏡一戴像個將軍!」他沒理我,走出院門了,才說:「淡話!」

  到了戲場子,臺上台下都成一鍋粥了,有人往臺上扔東西,湧在台口兩邊的娃娃們為爭地方又打起來,一個說:我日你娘!一個說:「魚,魚,張魚!」張魚是那個娃娃的爹,相互罵仗叫對方爹的名字就是罵到恨處了,那娃娃就嗚嗚地哭。秦安一邊把他們往下趕,一邊說:「叫你爹名字你哭啥哩,毛澤東全國人都叫哩!」台下便一片笑聲。秦安沒有笑,他滿頭是汗,燈光照著亮晶晶的,就請出演員給大家鞠躬,台下仍是一哇聲怪叫,秦安說了些什麼,沒有聽見。夏天義就從戲樓邊的臺階上往上走,褂子還披著,手反抄在褂子後邊,我大聲喊:「老主任來啦!」頓時安靜下來,夏天義就站在了戲臺中間。

  夏天義說:「請劇團的時候,我說不演啦,不是農閒,又不是年終臘月,演什麼戲?可徵求各組意見,你們說要演哩要演哩,現在人家來演了,又鬧騰著讓人家演不成,這是咋啦?都咋啦?!」叭!電燈泡上糾纏了一團蚊子,一個蚊子趴在夏天義的顴骨上咬,夏天義打了一掌,說:「日怪得很,清風街還沒出過這丟人的事哩!不想看戲的,回家睡去,要看戲的就好好在這兒看!」他一回頭,後脖子上壅著一疙瘩褶褶肉,對著旁邊的隊長說:「演!」然後就從台邊的臺階上下來了。

  戲果然演開了,再沒人彈七嫌八。

  夏天義得意地往回走,我小跑著跟他,我說:「天義叔,天義叔,你身上有股殺氣哩!」夏天義擺了下手。我還是說:「秦安排誇他上學最多,是班子裡的知識分子哩!知識分子頂個屁用,農村工作就得你這樣的幹部哩!」夏天義又是擺了一下手。不讓說就不說了,引生熱臉碰個冷勾子,我就不再攆跟他,一轉身把掌砍在武林的脖項上。武林張著嘴正看戲的,被我一砍嚇了一跳,就要罵我,但噎了半天沒罵出一個囫圇句來。

  戲是演到半夜了才結束。人散後我和啞巴、瞎瞎、夏雨幫著演員把戲箱往夏天智家抱,讓書正搭個手,書正只低個頭在台下轉來轉去。我知道他是在那裡撿遺下的東西,說:「錢包肯定是撿不到的,這兒有半截磚你要不要?」他真的就把半截磚提回家去了。

  演員們在夏天智家吃過了漿水面,大部分要連夜回縣城,夏天智挽留沒挽留住,就讓夏雨去叫雷慶送人。雷慶是州運輸公司的客車司機,跑的就是縣城到省城這一線,每天都是從省城往返回來過夜,第二天一早再去縣城載客。夏雨去叫雷慶送人的時候,在中巷見到雷慶的媳婦梅花,梅花不願意,說你家過事哩,你雷慶哥回來得遲,連一口喜酒都沒喝上,這麼三更半夜了送什麼人呀?!話說得不中聽,夏雨就不再去見雷慶,回來給爹說了,夏天智說:「讓你叫你雷慶哥,誰讓你給她梅花說了?」白雪就親自去敲雷慶家的門。敲了一陣,睡在門樓邊屋裡的夏天禮聽到了問誰個?白雪說:「三伯,是我!」夏天禮忙高聲喊雷慶,說白雪敲門哩!梅花立即開了院門,笑嘻嘻地說:「是白雪啊,晚上我特意去看你的戲哩,你咋沒演?」白雪說:「我演的不好,甭在老家門口丟人。我哥睡了沒?」梅花說:「你來了,他就是睡了也得起來!」白雪說:「想讓我哥勞累一下送送劇團裡人。」梅花說:「勞累是勞累,他不送誰送?咱夏家家大業大的,誰個紅白事不是他接來送往的?!」當下把雷慶叫出來把要走的人送走了。

  留下來的演員是三男兩女,男的讓夏雨領了去鄉政府一個幹事那兒打麻將,女的安頓到西街白雪的娘家。白雪帶人去時給婆婆說夜裡她也就不回來了,四嬸不高興,給她嘰嘰咕咕說了一會兒話,白雪笑了笑,才讓夏風帶了女演員去的西街。

  我原本該和夏雨他們一塊走的,可我沒有走,磨磨蹭蹭直到夏天智和四嬸已經坐在燈下清查禮單的時候才離開。但剛出門,慶金的媳婦淑貞拉著兒子光利來見白雪,說光利的嗓子好,整天跟了陳星唱歌,還要買收錄機,讓白雪聽聽他的歌看值不值得投資買個收錄機?四嬸說:「後半夜了唱啥歌呀,一個收音機值幾個錢,捨不得給娃買!」淑貞說:「是收錄機,不是收音機!」四嬸說:「收錄機貴還是收音機貴?」淑貞說:「一個是手錶一個是鐘錶!」語氣嗆嗆的。見四嬸指頭蘸著口水數錢,又說:「今日待客賺啦吧?」四嬸說:「做啥哩嘛,就賺呀?!」淑貞把嘴撇了個豌豆角,光利卻趁機跑掉了,她就一邊罵光利一邊低聲問白雪:「收了多少錢?」白雪說:「不知道。」淑貞說:「四叔四娘為啥待客哩,就是回收以前送出去的禮哩。禮錢肯定不少,給你分了多少?」白雪說:「給我分啥呀?」淑貞說:「咋不分?夏風不是獨子,還有個夏雨,四叔四娘把禮錢攥了還不是給小兒子攢著?即便他們不給你分,可你娘家的,你的同學同事的禮錢應當歸你呀!」話說得低,四嬸八成也聽得見,嚷道著白雪把雞圈門看看關好了沒有,小心黃鼠狼子。白雪說:「現在哪兒有黃鼠狼子?」淑貞說:「四娘不願意了我哩。」就要走。四嬸偏過來,說:「淑貞你走呀?」拿了一遝錢交給了白雪,白雪不要,不要不行,羞得淑貞一出院門就罵光利。

  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夏家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來最早的。大概從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無論頭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點就要起床,起了床總是先到清風街南邊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後八字步走到東街,沿途搖一些人家的門環,硋喝:睡起啦!睡起啦!等回到家了,門窗大開,燒水沏茶,一邊端了白銅水煙袋吸著一邊看掛在中堂上的字畫,看得字畫上的人都能下來。白雪是聽到院門響而醒來的,做了夏家的新兒媳,起床先掃罷院子,又去泉裡挑水。路上見上善從斜巷裡過來唱《張連賣布》,先是一句:你把咱大鐵鍋賣了做啥?我嫌它燒開水不著餎甲。白雪就把水擔放下,眯著笑眼聽。上善一抬頭看見了白雪,就噤口啦。白雪說:「上善哥起得早?」上善說:「睡不成麼!」白雪說:「咋啦?」上善說:「四叔啥都好,就是一點,他睡不著了也不讓別人睡!」白雪還是笑。上善說:「四叔講究大,你一早給他老兩口倒尿盆了?」白雪說:「這還沒。」上善說:「好,你給他當兒媳就要破破那些規矩哩!」

  白雪擔水回來,夏天智已喝畢了一杯茶,把茶根兒往花壇上澆,問夏風起來了沒,不等白雪答覆,就嘟囔什麼時候了還睡著不起,該去西街和鄉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趕緊去臥房把夏風推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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