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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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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劈劈啪啪響過鞭炮,上善就主持了宴會。夏家待客雖然沒有太多地請人,人還是來了許多。武林是最後到的院門口,他來訓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來得早,他說:「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會兒上禮,啊你是有錢,錢,錢哩?」正好四嬸出來,讓武林快進去坐席,武林說:「我,我,我,沒錢呀嬸子!」四嬸說:「誰要你上禮呀?!」武林就說:「啊過一個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來,啥都不,不,不要帶噢,噢。」村主任君亭和支書秦安是相跟著來的,秦安先站在院門口念門聯:不破壞焉能進步,大衝突才有感情。就銳聲說:「是宏聲寫的吧,寫得好!」上善就擁他們在主桌上坐了,開始講話。上善能講話,說得很長,意思是夏風是個才子,白雪是個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設地造的。雖然在省城已辦了婚禮,但在老家還得招呼老戚舊親,三朋四友,左鄰右舍,老規矩還是老規矩!那麼,東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親家,南溝來的他舅,西山灣來的同學,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來,先賀咱老校長福喜臨門,再祝一對新人白頭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眾人說:早都端起了,你說得太長!上善說:那就乾杯,都得喝淨!幹過了,眾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說:「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讓秦支書講話!」秦安就讓君亭講,君亭說我是本家子哥,你講。秦安說:「我不會說話,要我說呀,對這一對新人哇,我只說一個字,只一個字:很好!」眾人都笑了,說:「明明兩個字,怎麼是一個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來。眾人也就坐下來。席間,有人給夏天智臉上抹紅,夏天智說婚結了給我抹啥子紅?眾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來個節目!夏天智也不擦臉上的紅,喃喃道:我出啥節目呀?就叫喊四嬸把他畫的那些秦腔臉譜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四嬸說:「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臉譜有啥看的?」夏天智說:「你不懂!」四嬸就從櫃裡搬出一大堆馬勺,馬勺背上竟都畫著秦腔臉譜。我知道夏天智能畫秦腔臉譜,但沒見過能在馬勺上畫,畫出了這麼多,一件一件竟擺得滿臺階上都是。眾人便圍進去瞧稀罕,你拿一個,他拿一個,掖在懷裡,別在褲帶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門。夏雨急著喊:「哎!哎!」夏天智卻說:「誰要愛上的,就拿上!」眾人說:「四叔比夏雨捨得!」馬勺立時就被搶光了。夏天智臉上放光,說:「熱鬧,熱鬧!我再給大夥放段戲!」又從臥屋取了個臺式收音機,擰了半會兒,正巧播放著秦腔曲牌。音樂一起,滿院子都是刮來的風和漫來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陣我是怎麼啦,喉嚨癢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麼就唱:眼看著你起高樓,眼看著你酬賓宴,眼看著樓塌了……我唱著,大家就看我,說:「這瘋子,這瘋子!」上善就過來拿了一隻大海碗,滿滿地盛了米飯,又夾了許多肉在上面,給我說:「引生,你那爛鑼嗓能唱個屁!把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壇沿上吃,吃飽!」然後他高聲說:「要唱我來上一板!」眾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後,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頭,走一步退兩步只當沒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著唱著,一隻蒼蠅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蒼蠅,就不唱了。音樂還在放著,啞巴牽著的那只狗,叫來運的,卻坐在院門口伸長了脖子嗚叫起來,它的嗚叫和著音樂高低急緩,十分搭調,院子裡的人都呆了,沒想到狗竟會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來運在這場合出了風頭,喜得啞巴拿了一根排骨去喂它。但來運叼著排骨不吃,卻拿眼睛看我。我也看著來運,我叫:「來運,來運!」來運就臥到我腿前,我看出了來運前世是個唱戲的,但這話我不說破。花壇邊的癢癢樹下,夏風和趙宏聲說話,他們是小學同學,夏風說:「瞧我爹,啥事都讓他弄成秦腔會了!」趙宏聲笑著說:「四叔就好這個麼。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白雪活該就是給你爹當兒媳的。」夏風說:「我就煩秦腔。」趙宏聲說:「你不愛秦腔,那白雪……」夏風說:「我準備調她去省城,就改行呀。」米飯裡邊吃出了一粒沙子,硌了我的牙,我呸了一口米飯,又呸了一口米飯。起身要走時,秦安過來問起夏風:「新生沒來?」夏風說:「沒見來麼。」秦安就給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著白銅水煙袋走來,兩人嘰嘰咕咕了一陣,我逮聽著他們在商量著晚上給劇團演員披紅的事,秦安說:「五條呀,一人還得十斤雞蛋,一袋蘋果,這筆賬不好報哇?」夏天智吸了一陣煙,就把白雪叫來。白雪就站在我的旁邊,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褲管上粘著一個棉花球兒,我想給她取下來,但我沒敢。白雪說:「那就只給王老師一個披紅吧,她稱得上是表演藝術家了,到哪兒演出都披紅哩。」秦安說:「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就叫了君亭過來,君亭聽了,口氣很硬地說:「劇團是村上請來的,當然應該負擔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臉埋下吃我的飯。秦安低聲說:「畢竟是給夏風白雪賀喜來的……」君亭說:「碕,那又咋啦?演戲還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沒有夏風的婚事,你就是出錢人家肯來?莊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幾百年才出一個,夏風是清風街的一張名片了!咱可以宣佈,如果以後誰的事弄到像夏風這麼大,家裡的紅白喜事村上就一攬子包了!咱明事明幹,用不著偷偷摸摸的。」夏天智說:「這……」秦安說:「君亭說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決定啦。包場費一千元,紅綢被面一條,還有雞蛋,蘋果都讓新生那邊辦,款項從他的承包費裡抵就是。」當下,秦安讓夏雨去找新生,夏雨打了一個口哨,來運就廝跟了他,夏雨還說:「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給各個席上敬酒哩,我說我不去,夏雨恨了恨,從飯桌上拿了一包紙煙才走了。 差不多是雞都上架打盹了,天還沒漫下黑,亮著一疙瘩一疙瘩火雲。我在門口啪啦啪啦抖被單,隔壁來順說:「今日有戲,這天也出祥瑞,怪怪的?」這有啥怪的,禿子,來順是禿子,天也發了燒麼!來順說:「你才發燒哩!」我就是發燒哩,吃畢宴席回來我睡了一覺,睡著睡著身子發燙,我之所以抖被單,就是看把被單燒著窟窿了沒有?沒有燒著,只抖下幾個屁彈。一隻貓從樹陰下跑過來,白的跑成了紅的,鑽進廚房的煙囪中去了,再出來,是個黑貓。來順硬著脖子往戲樓下去了,我一直等到鑼鼓吵起,喝下半勺漿水才趕了去。 清風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戲樓下,中間有條凳的坐了條凳,四邊的人都站著,站著的越站越多,就向裡擠,擠得中間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條凳上。人腳動彈不了,身子一會兒往左側,一會兒往右側,像是五月的麥田,刮了風。那些娃娃們從戲臺的牆頭爬上去,坐在臺上兩邊,被攆下來,又爬上去,賴成了蒼蠅。我就聽誰在喊:「引生呢,讓引生維持秩序!」我近去從台口拉那些娃娃腿,三下兩下全拉得掉下來。人窩裡有罵聲:「瘋子,你要出人命啊?!」但我很得意,凡是群眾集會只有我才能維持了秩序。 文成一夥跑到戲樓後面,趴在後門縫看演員化妝。我也跑去看了,我要看白雪在沒在後臺,但沒見白雪的蹤影,看到的卻是那個長臉男演員往頭上戴花。中午吃飯的時候,慶玉和這個演員在一個桌子上,慶玉給他遞紙煙,他說他要保護嗓子,不吸紙煙。慶玉就問:你是唱啥的?他說:你猜。慶玉說:淨?他說:不是。慶玉說:生?他說:不是。慶玉說:那是丑角?他還是說不是。慶玉有些火了,以為他戲弄,說:那你唱碕呀!他卻說:接近了。慶玉說:噢,唱旦的!一個大男人唱旦角,我就稀罕了,正看著,他也發覺了我在偷看,走過來把身子靠在門上。 我覺得沒有了意思,離開了後門口,前邊台下的秩序還好,就灰遝遝靠到麥秸堆上發蔫了。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的,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數目不同。隱約裡誰在說話:「你瞧你瞧,人不少嘛!」「說到底也就是個農民的藝術麼。」「你少說這話,讓人聽著了罵你哩!」「你要是在省城參加一次歌星演唱會,你就知道唱戲的寒磣了!」「我可告訴你,王財娃演戲的時候,咱縣上倒流行一句話:寧看財娃《掛畫》,不坐民國天下。」「那是在民國。」「現在有王老師哩!」「不就是一輩子演個《拾玉鐲》,到哪兒能披個紅被面麼。」「你,你……」「我說的是事實。」「到了後臺你不許這麼說!」「我才不去後臺,我嫌聒,我找宏聲呀。」我聽出是白雪和夏風,一擰頭,他們果然就站在麥秸堆邊。我往黑影裡縮,不願意讓他們發覺是我,但他們卻沒再說話,我斜眼睛看了一下,夏風朝西頭去了,而白雪端端往戲樓走,她兩條腿直得很,好像就沒有長膝蓋。我心裡說:白雪白雪,你要能和我好,你打個噴嚏吧!但白雪沒有打噴嚏。 戲樓上叮叮咣咣敲打了半個時辰,紅絨幕布終於被兩個人用手拉開,戲就開場了。先是清唱,每一個演員出來,報幕的都介紹是著名的秦腔演員,觀眾還是不知道這是誰,不鼓掌,哄哄地議論誰胖誰瘦,誰的眼大誰的臉長。後來演了兩個小摺子,一個鬚生在翻跟頭時把鬍子掉了,台下就喝倒彩:下去,下去,要名角!表演藝術家王老師,在接下來就登場了,但她是一身便裝,腰很粗,腿短短的,來了一段清唱。台下一時起了蜂群,三踅一直是站在一個碌碡上的,這陣喊:「日弄人哩麼!」他一喊,滿場子的人都給三踅叫好,王老師便住了聲,要退下去,報幕的卻擋住了王老師,並示意觀眾給名角掌聲,場子上沒有掌聲只有笑聲,突然間一哇聲喊:不要清唱,要《拾玉鐲》!這麼一鬧騰,我就來勁了,撒腳往戲樓前跑。戲樓下一時人又擠開來,有小娃被擠得哭,有人在罵,三隻鞋從人窩裡拋了出來,正巧砸在我的頭上,我說:「砸你娘的×哩!」日地把鞋又砸到人窩裡去。秦安一把拉住我,說:「引生引生,你要給咱維持秩序啊!」他先跳上臺讓大家安靜,可沒人聽秦安的,秦安又跳下臺問我:「君亭呢,君亭沒來?」我說:「君亭飯後就到水庫上去了,你不知道?!」秦安眉頭上就挽了一個疙瘩,說:「弄不好要出事呀,這得搬天義叔哩!」劇團演出隊長說:「天義是誰?」我說:「是老主任。」秦安就說:「引生你領路,讓隊長把天義叔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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