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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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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接了回來,吃罷了飯,劉新生就進了門,夏天智一見他空手,先問給演員辦的貨呢?劉新生倒嚷嚷結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麼就不給他透個風?四嬸忙解釋只待了族人和親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沒告訴。劉新生說:「我還以為把我晾下了!」四嬸說:「晾下別人還能晾下你?讓你辦貨還不是給你個口信兒,只說你昨兒夜裡過來,沒見你來麼!」劉新生說:「昨兒下午我去西山灣收雞蛋了嘛!」一邊叮嚀著夏雨派人去果園拉貨,一邊卻將自己寫的鼓樂譜請教劇團來的樂師。 劉新生種莊稼不行,搞文藝卻是個人才。我敢說,像夏風那樣的人,清風街並不少,只是他們沒有夏風的命強,一輩子就像個金鐘埋在了土裡,升不到空中也發不出聲響。比如水興他那死去的爹,大字不識幾個,卻能把一台戲一折一折背下來,連生淨醜旦的念白都一字不落。這劉新生以前吹過龜茲樂班,甚至扮過旦角,但有一年春節放鞭炮,炸藥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戲手伸出來做不了蘭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過節若辦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劇團來的樂師正拿了夏天智的白銅水煙袋吸,劉新生叫聲「師傅」,從懷裡掏出一卷紙來,上面密密麻麻記了鼓譜,求樂師指正。樂師說:「你用嘴給我哼調,我聽。」劉新生就「咚咚鏘,咚咚鏘」哼起來。哼著哼著,臉綠了,脫了褂子,雙手在肚皮上拍打。樂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聲,樂師就說:「哈,這世事真是難說,很多城裡的人,當官的,當教授的,其實是農民,而有些農民其實都是些藝術家麼!」 樂師說的這句話,事後是趙宏聲告訴我的,這話我同意。我說:「夏風就是農民,他貪得很!」趙宏聲說:「你看見夏風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說:「結就結吧,權當他是個護花人!」趙宏聲說:「咦,你還能說出這話?那你也找一個,當護花人麼。」我說:「要穿穿皮襖,不穿就赤身子!」趙宏聲說:「那你就斷子絕孫去!」我說:「我要兒子孫子幹啥,生了兒子孫子還不都在農村,咱活得苦苦的,讓兒子孫子也受苦呀?與其生兒得孫不如去栽棵樹,樹活得倒自在!」趙宏聲說:「說著說著你就瘋話了!」 那天早晨劉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當鼓敲的時候,我是在街上蹓躂的。去果園拉貨的人把雞蛋蘋果搬運到東街口,卻抖出了一個新聞:二分之一的果園劉新生已經不承包了!清風街就這麼大個地方,誰家的雞下丟了一顆蛋都會吵吵鬧鬧。劉新生將二分之一的果園退出了,人們就來了氣。果園前幾年掛果好,他發了財,去年霜凍,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園是集體的果園,他想怎麼就怎麼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張口指責了劉新生,十張八張口就日娘搗老子地罵劉新生,待到有一個人近去拿了顆蘋果吃,你也吃我也吃,不吃白不吃,都去拿了吃。 劉新生把肚皮拍得通紅,拍著拍著放了一個屁,就見一個小娃拿著蘋果進來吃,劉新生說:「哪兒的蘋果?」小娃說:「街口都吃蘋果哩。」劉新生便跑了去看,果真是自己籌備的蘋果,兩個箱子都已經空了。李三娃的娘正撩了衣襟裝了四五顆,劉新生氣得去奪,老婆子顛著小腳跑,把一顆扔給她孫子,劉新生就把她掀倒了。旁邊人說:「你打人了?」劉新生說:「這是兩委會讓我給演員籌的貨,她紅口白牙吃誰的?」那人說:「果園是全清風街的,你能吃,為啥別人吃不得?」劉新生說:「我承包了就是我的!」那人說:「承包費你交了?」劉新生說:「交了!」那人說:「交了多少?」劉新生說:「一半。」那人說:「那一半呢?」劉新生說:「那一半我已經不承包了!」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吵,我就撲上去說:「哎,新生,大家都知道你承包了,怎麼只成了一半?」劉新生說:「咋?你想咋?」他用手指我,少了兩個指頭,我把他的手撥開了,說:「豐收的時候你承包,不豐收了你就不承包了?你是清風街的爺?!」劉新生說:「我不和瘋子說!」他瞧不起我,我就從蘋果箱中拿了兩個蘋果,啃一顆,扔一顆。一直蹴在旁邊吃紙煙的三踅過來說:「你說你承包的合同修改了,你拿出來看看。」劉新生一嘴白沫,說:「拿就拿!」讓夏雨把雞蛋和剩下的蘋果拿回夏家,自個兒氣呼呼地去了果園。 蘋果已經沒有了多少,夏天智臉上不是個顏色,把雞蛋一小紙盒一小紙盒裝好數數兒,又不夠了幾盒,那個樂師說:「是這吧,昨兒夜裡回去的就都不給了,留下來的每人兩盒正好!」夏天智說:「這使不得的,大家都辛苦了嘛!」就去了臥屋和四嬸商量著把收禮來的被面給留下的這些人一人一個。四嬸說:「村上的事,都攬著?這一個被面是多少錢啊?!」夏天智說:「說是村裡包場,還不是來給咱家演的?你要那麼多被面幹啥?!活人活得大氣些,別在小頭上摳掐!」四嬸說:「你願意咋辦就咋辦吧。」臉吊得多長。夏天智拿了六七條被面,要出臥屋門了,說:「是粉就搽在臉上,你往喜歡些!」出來把被面送給演員。演員推辭了半天,到底接受了,院子裡一時氣氛活泛,然後坐了丁霸槽開來的手扶拖拉機上了路。 手扶拖拉機開出了巷口,經過街上,又拐上了312國道,這些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心情就不好,因為演員們一走完,我就沒有理由再去夏天智的家了。一時灰了心情,懶得和三踅他們說話,擰身要走。三踅說:「新生還沒來哩,你走啥?」我說:「我管碕他承包不承包哩!」三踅說:「戰爭年代你狗日的是個逃兵哩!」我說:「戰爭年代?那我就提了槍,挨家挨戶要尋我的新娘哩!」我才說完,見一人牽著一隻羊從巷口出來,緊接著夏天禮在後邊攆,把牽羊人喊住了。夏天禮說:「老哥,賬不對哩!」牽羊人說:「三百元一分沒少啊?!」夏天禮說:「羊是三百元,韁繩可是麻搓的,光那個皮項圈我就花了五元錢!是這樣吧,你再給八元錢。」牽羊人說:「這,這不行吧。」夏天禮說:「不行那就沒辦法了。」動手解起羊脖子上的韁繩。牽羊人說:「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給你五元錢,可我現在身上沒錢了,過幾天我來清風街趕集,把錢給你補上。」夏天禮就朝我們這麼看,我們都笑他,他就給我招手。我近去了,他說:「這是引生,你認識不?」牽羊人說:「瘋子引生我當然知道。」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夏天禮說:「引生做個證,三天后你把錢可得補上啊!」那人把羊牽走了。夏天禮問我:「擁那麼多人幹啥的?」我把新生果園的事說了一遍,沒想他擰身就走。我說:「三叔你咋走啦?」他說:「我沒那閒工夫!」我說:「三叔往哪兒去?」他說:「茶坊趕集呀。」我這才注意到他提著那個黑塑料兜。我說:「銀元現在是啥價?」他回過頭來,看起我,一巴掌捂了我的嘴,低聲說:「你胡說些啥?」我沒胡說。夏天禮長久以來偷偷在做販銀元的生意,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我是在茶坊村的集市上瞧見過他和一個人蹴在牆根,用牙咬一枚銀元哩。夏天禮還捂著我的嘴,說:「這話你給誰說過?」夏天禮這麼說,我也就乖了,我說:「我……我說啥了?」夏天禮說:「你說你說啥了?」我說:「我說我雷慶哥孝敬你,給你買了頭羊讓你喝奶哩,你咋把羊賣了?」夏天禮就笑了,說:「我恁奢侈的,讓人罵呀?!」看見路邊的水渠裡有一個蘋果,撿起來擦了擦,放在了提兜裡。 夏天禮走了,我還站在那裡,我覺得我是一個皮球,被針紮了一下,氣就撲哧放了。中街劉家的那兩個傻子娃從牌樓下過來,爭論著天上的太陽,一個說是太陽,一個說是月亮,他們攔住了一個過路人,那人說:我不是清風街的,不太清楚。我連笑也沒有笑,悶了頭往伏牛梁去。伏牛梁是縣上「退耕還林」示範點,那裡的樹苗整整齊齊的,樹幹上都刷了石灰,白花花一片,樹林子裡有我爹的墳。我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到我爹的墳上,給我爹說話。我就告訴爹:「爹,我愛的女人嫁給夏家了!為什麼要嫁給夏家呢?我思想不通。他白雪,即便不肯嫁給我,可也該嫁得遠遠的呀,嫁遠了我眼不見心不亂的,偏偏就嫁給了清風街的夏家!」我爹在墳裡不跟我說話,一隻蜂卻在墳上的荊棘上嗡嗡響。我說,爹呀爹,你娃可憐!蜂卻把我額顱蜇了,我擤了一下鼻,將鼻涕塗在蜇處,就到墳後的土坎下拉屎。剛提了褲子站起來,狗剩過來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見天都拾糞,日子卻過不到人前面,聽說好久連鹽都吃不上了。我本來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說:「引生,你那水田裡的草都長瘋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來氣了,說:「你有空的時候你去拔拔麼!」他說:「你以為你是村幹部呀?!」我說:「你要不要糞?我拉了一泡。」他拿了鍁過來,我端起一塊石頭,把那泡屎砸飛了。 夏天智在送走演員後就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飯後。四嬸做好了飯,就收拾著去西街親家的禮物,問白雪該去幾家,白雪說,族裡的戶數多,出了五服的就不去了,五服內的是六家。四嬸只準備了五家,糖酒還有,掛麵卻不夠了,就把五份掛麵又分成六份,重新用紅紙包紮。夏天智睡起來坐在炕沿上看四嬸包掛麵,問夏風:「東街口還鬧騰哩?」夏風說:「吵了一鍋灰!君亭和秦安也去了,新生拿來了合同,合同上是秦安蓋的章,君亭就發脾氣啦。君亭一發脾氣,秦安支吾得說不出話,渾身就起紅疙瘩,病又犯了。」夏天智說:「給我點紙媒去!」夏風點了紙媒,夏天智呼嚕呼嚕吸了一陣水煙。夏風說:「我君亭哥像個老虎似的,脾氣那麼大?我看他把秦安就沒在眼裡拾,既然是秦安蓋了章,也得維護秦安呀,當著三踅這夥人的面,讓秦安下不了臺。」夏天智又是呼嚕呼嚕吸了一陣煙,說:「你在城裡,你不知道,農村這事複雜得很哩……」卻不往下說了,側著耳朵問:「啥響?是打雷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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