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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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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他這病……」) 舅舅不願說下去,我也就不再多說,提出能不能帶我去村裡看看,他應允了,又是一身的獵人行頭,把槍也提了。「我一回來,也就覺得這兒那兒地不舒服,不穿這身衣服,我怕我也就不行了。」在西村轉了一圈,又去了中心村子和另外三個小村,許多孩子就一直跟隨了我們,他們口袋裡都會有著一副彈弓,一見到有鳥飛過,就射擊,沒有不應聲射中的。到了盆地南端的河堤上,太陽正紅,河邊的岩石上時不時就有水鳥棲落,孩子們嚷著要使用舅舅的獵槍,舅舅當然是不能答應的,名們就用彈弓打中一隻,又等待著另一隻出現,連打了五隻。一隻鱉從水裡爬上了石頭上曬蓋,彈弓射出的石子都集中在鱉蓋上,鱉蓋沒有爛,鱉卻打得翻了個過兒,掉在水裡不見了。這時候,舅舅端起了槍,也僅僅是那麼一抬,水面上濺起一團水花。 「沒打中鱉,沒打中鱉!」孩子們說。 但一條綠色的蛇卻翻起了肚皮漂在水面上,悠悠地漂過來,停在了淺水灘。我看見蛇有兩尺餘長,並未死亡,開始劇烈扭動起來,身子的綠顏色和紅的血水攪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孩子們卻興奮了,跑過去抓住了傷蛇,竟用樹皮把蛇的尾巴固定在了樹枝上,蛇還在微微扭動,他們就在十米之外比賽打彈弓,蛇就一截一截被打短著去。 孩子們的行為令我反感,我不讓舅舅再用槍瞄準別的小動物,也不讓孩子們再跟隨我們,遂問起昨天晚上酒席上的事:有許多問題搞不明白,比如為什麼人人腰裡纏有紅布條?為什麼喜生說才轉到西村便又轉到東村了,什麼在轉?喜生是討賬的,和栓子有什麼過節?舅舅說:哪一壺不開你倒提哪一壺!在前五年吧,有風水先生來看了這裡地形,認為原上有一處好穴,結果有數家大姓都想佔有這塊穴地,後來變成宗派勢力鬥爭,你猜忌我,我記恨你,並各自從外地請了神漢巫婆念咒畫{。有一天夜裡,這穴地就被人用炸藥炸毀了。誰炸毀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沒有了好的穴地,村子裡就接二連三地死人,又常常是先集中在一個村子然後在另一個村子發生,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家。也因此修蓋了鐘樓,又突然傳出褲帶上系紅布條能避災的話,男女老幼都系上了紅布條,連商店裡積壓了多年的紅布也一搶而光。栓子的婆娘就是從德順那兒買了一批紅布,而錢遲遲未還,德順就雇用喜生來討賬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頓飽打。 「這麼亂的,」我說,「鄉政府也不管管。」「怎麼管,鄉政府就那麼幾個人,催糧催款,刮宮流產,就夠他們忙了!如果你外爺在,還有個說公道調解的,你外爺一死,沒個德望高的人壓得住陣了。」「我看大舅倒行麼。」「他呀,嘴是能說,膽兒小。」舅舅說,「當年狼多的時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攆狼,狼沒攆上,讓狼攆著他倆爬上了樹,十多隻狼圍著樹不走,我去解的圍,二狗從此嚇得搖頭流涎水,你大舅也嚇得睡了十天,後來怎麼也不參加捕狼隊。現在看不到狼了,就他說的,出門還得拿上個傢伙,你沒看見他家前牆後牆上還用石灰畫著嚇唬狼的白圈嗎?這……」舅舅突然想起了什麼,打住話頭,叫了我一聲:「子明。」我說:「嗯。」「你做夢不做夢?」 「咋不做夢,常做的。」「白日所想,夜裡所夢,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想的事夜裡沒夢,想都沒想的倒有了夢了,你給我解解。」我問舅舅做了什麼夢?舅舅說昨兒夜裡,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打了幾十年的獵了,從沒夢到過狼,可昨晚夢到了小時候曾經叼過他的那只狼。那狼已經很老了,他正在門口坐著的,一抬頭,狼在門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沒有害怕,只是問:你是那裡狼,在十五個狼數裡嗎?狼說在十五個狼數裡,你卻認不出我了,我叼過你嘛!他再看了看,果然是曾經叼過他的那只狼。他說:你還活著?!狼說:我還活著,我一百五十歲了!這時候他就醒過來了。 「我怎麼就夢到了它?」舅舅說。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傷疤發炎做痛,潛意識裡又回憶到了小時候狼叼你的事吧。」「……」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說:「你說,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說:「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歲,它現在還能再來叼你嗎?」 「這倒也是。」我們從河堤上回來,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牆,院牆上果然畫著許多白灰圈兒,而安放在院牆角的狼夾子竟夾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邊為翠花卸狼夾子,一邊罵大舅:「現在哪兒還有狼,你放這夾子夾你的骨殖呀?」 「小心點為好麼,越是沒狼的時候越要防備著有狼呀!」大舅回著話,見我們進院,就不言語了,只笑著問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說:「蟲子吃過的蘋果是最好的蘋果,狼來光顧的地方當然是好地方。」「可不敢說這話!」大舅說,「你是貴人,貴人嘴裡有毒,說啥來啥哩!」他煞有介事地看著我,低聲說:「我倒有話問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灘裡也發現了狼蹄印子,怎麼又有狼了?有人傳著說是州政府頒佈了禁殺狼的條例後,又從外地進過來了一批新的狼種到了商州,得是?!」我笑著搖頭,心裡卻納悶:雄耳川人怎麼也有了這種想法?「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堆堆是大呀,木碗那麼大的!」「你別見風就是雨的,連我都不知道,他誰就知道了?」舅舅說,「就是引進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這兒了?!!」兩個舅舅在院子裡說話,我就回到屋裡,爛頭滿臉枯黃地坐炕沿上,頭是不疼了,人仍是沒精打采。 我悄聲問他能不能走得動,爛頭說幹啥呀,我說西南村口發現了狼,不知是真是假,得去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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