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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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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爛頭拿著照相機去了一趟西南村,壓根兒就沒有什麼狼屎,一個老太太說迷糊老漢拾糞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尋著了叫迷糊的老漢,老漢正與幾個年輕的媳婦說浪話,說到某某的兒子已經在省城當了什麼領導了,老漢就大發感慨,不知道當那麼大的領導該有多少好事占著,「我要是當官了,」他說,「雄耳川的糞誰也不能拾!」我們就問老漢拾著沒拾著過狼屎,老漢說:狼屎是白顏色,裡邊有毛,好像是拾到過也好像是沒拾到過,領我們去糞池裡查看,結果仍是一無所獲,到了下午,大舅家卻來了一夥人,都是問舅舅是不是行署給商州地區投放了新的狼?這麼多人嚴正著面孔詢問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覺,投放新狼的話是我們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發奇想,而我確實也以此給專員去了信,可雄耳川的傳言是哪兒來的?「這決不可能!」舅舅向人們解釋,「我可以如實告訴大家,我的這個外甥就是專員派來考察狼事的,他曾經設想過投放新狼,但僅僅是一個設想,哪兒就真的投放了狼,從哪兒引進,紙上畫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這兒就你一個獵人了,可不敢再有個狼了!」「沒出息,就那麼怕狼?!」「怕狼?笑話!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於鬧成這個樣子!」舅舅給我解圍著,但舅舅卻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議過專員投放新的狼種的,對我就冷淡起來,更嚴重的是他們認為既然我寫過建議,說不定行署真的就已經投放了。舅舅的話沒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來,就在我和爛頭又一次去河灘尋找狼蹄印時,總有人遠遠地在身後監視,指指點點,我向他們尋問關於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張和警惕的,反倒不停地追問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們啊!」我誠懇地解釋,甚至指天發咒,我感覺到我已經很不宜在這裡再呆下去,同時生出了幾分悲哀,卑視起了雄耳川人:長時期的沒有了狼,他們在生存競爭中已經變得很虛弱了。 下定了離開的決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時舅舅就講過,說這裡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紋,一道一道白的黃的顏色如穿了海軍衫,現在,天慢慢熱起來,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膚上粘膩膩的只覺得難受,蚊子就趕也趕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廁,村巷裡家家將沒遮沒攔的水茅坑挖在屋後,卻也正在後一排屋舍的門前,終日散發著熱騰騰的臭氣,蚊子和蒼蠅就一團一團在那裡醞釀聚集。村子裡,每年都發生過小孩跌進了水茅坑裡的故事,就在我們來到的第三天夜裡,有喝醉了酒的漢子秘家時一頭栽進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大如鼓地漂浮出來才被發現。夜裡出門,我和爛頭都是打著馬燈的,小心著是出不了事的,每每上廁所就拿一把麥草在蹲坑旁煨煙火,防止蚊子的進攻。但午休卻是難以合眼的,蚊子會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攤血,你不知道這是蚊子本身的血還是你自己的血,腥氣難聞,而蒼蠅更是在身上臉上爬落,疼倒不疼,卻比疼痛更難受。天一黑,屋裡得掛蚊帳的,我和爛頭睡在一個土炕上,爛頭睡覺不老實,半夜裡總會把蚊帳蹬出一個洞兒,蚊子就鑽進來,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著身子的部位,折騰得實在沒勁了,閉著眼心裡說:叮吧叮吧,你總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實在是有限,爬起來點了燈去燒蚊子,竟差一點燃著了蚊帳,生出一場火災來。可恨的是爛頭還喜歡抱著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處,我把翠花抓起腿扔到了炕下,終於發了脾氣:我忍受得了飼虎,忍受不了喂這些小動物!爛頭嘿嘿嘿地笑,笑省城人嬌氣,笑知識分子的白皮細肉和不長體毛,他竟還有興趣給我說可以創造兩種刑法,一是對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脫光衣服塗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讓蚊子叮,二是對死刑犯不必挨槍子,捆在那裡架起一隻腳,讓羊呀狗呀的去舔腳心,讓其笑死。「你活該頭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麥場上去睡了。 在打麥場上鋪席睡覺,是奶奶以前常講過的情景,那時天熱,熱得人恨不能揭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們才敢去打麥場上睡,而且場邊四角要生上篝火,狼是怕火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見篝火之外遠遠地閃著十幾個幾十個的綠光,那就是狼在那裡趴著。」奶奶說,膽小的人家再熱再癢也不敢去打麥場上睡,大不了在自家院子裡鋪席,睡時還是年紀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間,而且一條繩一頭拴在孩子的腰裡,一頭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麥場上橫七豎八地睡坡了許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風吹過來皮膚受活,又沒了蚊子,我聽見有人在舒坦地笑,旁邊人問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個安逸覺嘛!到了後半夜,人差不多是涼下來了,而露水開始泛潮,一些人卷了席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麥場上睡過之後,爛頭在第二天晚上也到打麥場上來睡,舅舅始終是沒有來,他一直認為還沒有到仲夏,有什麼熱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說。這可是真的,我們身上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紅疙瘩,他卻一點也沒有。我和爛頭一人一張席子,他睡在打麥場的西南角,他的鼾聲大,我睡在打麥場的西北角,後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怔怔裡我抬頭看著爛頭,他依然睡得如《水滸》裡赤發鬼劉唐,四肢展開,肚腹坦蕩,我就又躺下。躺下卻沒有了睡意,仰面看著天空,月亮已經瘦得是一根香蕉了,雲彩不停地從它的面前經過,是一絲一縷的銀白的紗,村中的狗叫了一聲,接著又叫了兩聲,我聽出是富貴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腳步響,似乎又沒有腳步響,一直如雷的鼾聲突然消失了,這爛頭,我想,他是翻過了一個身又睡了。但是,已經是很久的時間消失了鼾聲,爛頭怎麼啦?他往日翻身的時候停止呼嚕,卻很快又鼾聲驟起的,難道這回是閉住了氣嗎?我半爬了身子又看了一眼,這一看差一點令我銳聲驚叫,在那張席子上,爛頭仰面躺著,身上坐著一隻毛烘烘的狼,狼仰著頭,搖了幾搖,從胸前取下兩個東西放在席上。竟然是兩個碩大無比的桃子,而狼就前爪撐下去,屁股高高撅起,然後扇動,其聲嘭嘭作響。我第一反應是人與獸怎麼能交媾,而且是和一隻狼,又是如此大的聲響,不遠處睡著的那些村人會立即發覺的!還有,還有這狼會不會傷害了爛頭呢?我忽地坐起來,猛地一下咳嗽,爛頭很快地推開了狼,狼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卻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是女人?真的是女人,這女人離開了爛頭一腳高一腳低沿著場邊走。天呀,她經過了我的席邊,我看見這是一個臉色臃腫並不好看的中年婦女,那一件短小的褂子開了懷,兩隻肥胖的奶子咕咕湧湧抖動,但眼睛是閉著的,從我席邊走過去了,又走進打麥場中的一片睡著的人中,在一張寬席上睡下,什麼都無聲無息了。我一下子跳起來,卷了席子就到爛頭那兒去,爛頭卻安然平睡著。 「你幹什麼了?」我說。 「夢周公呀!」他給我打馬虎眼。 「剛才怎麼回事?」我說,「是遇見狼嗎還是鬼?」 「你全看見了?」他說,「不是狼也不是鬼,她患夜遊症。」「那你就做了那事……?!」「是她尋到我席上來的,又不是……肉送到你口裡你不咬嗎?」 我一把拉起他,又卷了他的席子和被褥,拉著就往舅舅家裡走:這女人是患了夜遊症,你就這樣對待她嗎?你就是流氓,你也該收斂些,夜遊症也有清醒的時候,萬一清醒了知道吃了虧尋過來可怎麼得了?! 從打麥場走到村巷裡,爛頭掙脫了我的手,說:「這下沒事了,她就尋到我,我不承認能把我怎的?」我罵他真是賊膽,第一眼發現的時候不是女人是狼,莫非那女人就是狼幻變的?「就是狼又怎的?」他甚至厚顏無恥地給我講故事,說一群考官考核老鼠的本領,第一隻老鼠上場,考官們拿了老鼠藥問它怎麼辦,這老鼠竟把多種鼠藥放在嘴裡嚼,嚼得咯嘣響,這只鼠就被通過了。第二隻老鼠進來,考官們讓它試鼠夾,它掄起了鼠夾像表演雜技,一會兒敲腿一會兒磕膊,末了一屁股坐在鼠夾上,鼠夾被壓成了扁的,這只老鼠也被通過了。輪到第三只老鼠了,考官們想,老鼠們不怕鼠藥和鼠夾了,還能有什麼辦法來考核呢,一時出不了考題,那老鼠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們放快點呀,我還急著要去×貓哩!回到家見到舅舅,天還未亮,舅舅覺得奇怪,我說天亮得立即離開雄耳川,舅舅問清了情況,臉色驟變,令爛頭脫下褲子,爛頭就把褲子脫了,舅舅用手在爛頭的塵根頭上一沾,扯出一條細線,一個巴掌扇在爛頭臉上,自己卻哭了。 「隊長,隊長……」爛頭已作好了再挨揍的準備,他現在手腳無措,臉上的五指印由紅變白,凸了出來。 「爛頭,」舅舅說,「你已經頭疼得要死要活的,你還要再添病嗎,你沒見我腳脖手腕都成什麼樣兒了嗎?」 舅舅的哭聲,驚得大舅和妗子也起床了,得知我們要離開,滿腹疑惑,百般勸留,最後總算說好了吃罷早飯了再走。 但是,正吃早飯哩,村子裡有人失了聲調地大喊:「狼來了!」狼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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