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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還有一樣東西跟著人。」爛頭說。

  「什麼東西?」

  「虱呀,」爛頭笑嘻嘻地,「古時候人身上一定也是生過蝨子的。」大舅的手正伸進懷裡抓著,停止了,尷尬地笑了。我對爛頭的戲謔發出了恨聲,我說「你去給富貴洗澡吧,把黑毛往白了洗,」把他推出了門。

  「我聽我奶講過的」我說,「咱們這個村子從老縣城那兒遷過來的時候狼卻也過來了?」

  「可不就是這樣!」大舅說,「老縣城廢棄後,商州狼最多的地方是鎮安縣,鎮安縣狼最多的是咱這兒。你到村裡看看,幾乎每戶人家都是受過狼害的,現在四十歲以上的被狼吃掉孩子的有五戶吧,被狼咬掉胳膊的有六七人,被狼抓傷過的還有十四五戶吧,方圓百里地說起咱雄耳川,總認為咱雄耳川與狼有仇冤的。但是,狼多是多,雄耳川人口卻旺,據老輩人講,從老縣城遷過來時只是盆地中心那個村子,如今中心村大到一個鎮子,周圍又有四個小村。只是人越來越多,地越來越少楷人均不到八分耕地了。」「美國有個電影叫' 與狼共舞' ,這才真正是人與狼共舞。」「與狼共舞?」大舅搖頭了,他可能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他以為我嘲弄他們。「人和狼跳什麼舞?你奶是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子明,你是城裡人,知道的多,你說怪不怪,世世代代是狼害糟人,說沒有了突然就沒有了?!先前是沒有獵戶的,人人都可以說是獵人,後來才有了獵手,這就是你這舅舅的角色,現在商州的捕狼隊也沒有了,只剩下你這舅舅一個了,你瞧這變化多快!」「我也不是獵手了。」舅舅說。

  「你不是還有這杆槍和一身行頭嗎?」大舅說,「現在的孩子們夜裡再黑要出門屁股一拍就出門了,只有我們這把年紀的人出門在外還習慣手裡拿一把鍁或一個木棍的。」當天的晚上,我的兩個舅舅為他們的外甥接風洗塵了,嚴格地說,大舅曾經當過幾年村長,後來又經年種植香菇,人是比舅舅顯得年輕又活泛,他做東,四葷四素乾果陳雜滿滿擺了一桌,招呼來了村裡十多位人作陪。他把來人一一給我介紹,我一下子輩分低了許多,不是叫那個是外爺就是叫這個舅舅,說起我的奶奶,全說著奶奶的小名,念叨我的奶奶是雄耳川最有晚福的人,當年差一點被狼吃掉,而卻活下來,他們就看出我的奶奶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他們又說我長得像我的外爺,外爺在世的時候也是這麼高這麼瘦,眼泡微微有些脹。「但他沒有鬍子!」舅舅說。我不好意思起來,摸著腮幫和上唇,他們就說,真可憐,如果有一副大串臉胡就好了。我的這些七拐八繞沾親帶故的外家長輩們待我十分地熱情,可他們全沒有我的兩個舅舅長得英俊,他們的形象我不敢恭維,不是梆子頭就是歪瓜臉,且少胳膊短腿的,甚至還有一個頭不住地搖晃,吃菜喝酒的時候倒還正常,一停止嚼動,口裡就流涎水。這頓酒席吃得時間很長,我是不能多喝酒的,他們尋找多種理由勸我,喝得我滿臉通紅,甚至解開上衣,讓他們看著渾身都出了小紅疹點,他們才說:「到底已經是省城裡的人了!」不再勸我。而他們自己就相互坐莊,大聲劃拳,妗子便一瓢一瓢從內屋的大酒甕裡往外舀自釀的柿子酒。差不多到了子夜,酒席還沒有散的跡象,我就一邊附和著他們的笑而笑,一邊和鑽在桌下的富貴和翠花逗玩,將一杯酒讓富貴喝,富貴長舌頭沾去了半杯,連打了幾個噴嚏,這當兒院門口噔噔走進一個人來。院門一直在洞開著,院子裡沒有燈,黑乎乎的,來人的眉眼看不清,大舅並沒回頭看的,一邊盛酒一邊喊:「喜生來了,自己到廚房拿一雙筷子吧!」叫喜生的果然腳步很重地去了院子左角的廚房拿了筷子進了堂屋,還拿了一根剝開的蔥,咬了一口說:「傅來傅山你們擺酒席也不叫我,你沒酒了到我家提去!我說栓子你總不是鑽到老鼠窟窿去了,說你在傅來這兒,果然在這兒!」那個胖子說:「你是狗鼻子,尖得很,你尋我幹啥?」喜生說:「德順讓我尋你的,你肚裡明白。」栓子說:「我和德順的事我和德順說,你不要管!」喜生說:「我拿人家的錢,我怎麼不管,討賬的也有討賬的職業道德!」大舅就說了:「到我這兒吃酒袒說吃酒話!」兩人都不再說話,繼續輪流喝酒,大家又都喝熱了,把上衣褂子丟剝,或是一副豬的肚皮,或是瘦得肋骨歷歷可數,而所有人的褲帶上都纏著紅布條子。喜生喝下三杯酒,又問了舅舅這樣那樣的事,然後舉了杯子挨個兒敬,就是空過了栓子,栓子臉色不好,低了頭拿指頭在桌面上蘸酒寫字,喜生說:「知道不,苟興他爹又睡倒了,我去看了,人已失了形了,不是今黑兒的事,就是明早的事,才轉到你們西村,又一晃去東村了。苟興他爹一倒頭,不知又輪到誰該抬出門啊!」大家立時沉默。大舅說:「喜生你這是怎麼啦,高高興興喝酒哩,盡說敗興話!鄉政府老批評西村工作疲遝,西村是貫徹政府批示不積極,貫徹閻王爺的傳票也不積極麼。」大家才哄地笑了一下。舅舅讓我和爛頭端起酒杯和喜生碰了一下,互相作了介紹,喜生就坐到我的旁邊,說:「我說哩,名額才到西村怎麼又那麼快地去了東村,是西村來了省城人了,狗咬穿爛的,鬼怕有錢人啊!」又要和我劃幾拳,我解釋我真喝不了了,他說:「是不是我的額顱沒有栓子的好看?!」栓子的額顱有一個長疤。我說:「那疤是碰的?」喜生說:「狼挖了的,他就憑這個疤賴帳麼,那我就也來一個!」話落點,抓起酒瓶子當地磕在自個額顱上,酒瓶子碎了,一股血就流下來。眾人都站起來,罵著「胡來胡來」,先將栓子勸著回家,又抱著喜生進了臥屋,燒棉套子灰敷在傷口上。

  酒又重新喝起,直喝到雞叫兩遍,等眾人一散,兩個舅舅就醉得睡下了。爛頭卻喊叫頭疼,翠花梳了半天頭,又吃「芬必得」,仍是疼痛不止,我幫他用拳頭砸頭,他把吃喝過的酒菜一古腦兒全嘔吐出來,才像一隻死狗一樣躺在那裡輕聲呻吟。雞叫過四遍,我方睡下,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舅舅早都起來掃地了,爛頭卻安然地睡著。

  「他折騰了多半夜?」舅舅說。

  「你們都一醉了事,倒害騷我。」「他這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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