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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第十四章

  (……爛頭還說:「你沒口福,你給隊長說我給他留些著的。」)

  在監獄門口,舅舅抱著頭蹲在那裡吸煙,他竟然還沒有進去,因為我們走後,州城監獄的一位領導正好來檢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對犯人的探視。我們呆了一會兒,一群人從大門裡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喚著可以探視了,舅舅就讓我陪著他。幾分鐘後,我們在一間平房裡,隔著鐵柵欄,見到了成義。

  成義是一個胖子,胖得難以讓人置信他曾經是一個獵人,他光著頭,左臉上有一個大的發紅的疤,陰著目光看著舅舅,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來看看你。」「你怕是為你來看我的吧。」「……你家裡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還都好……你好嗎?」

  「……」「你不要操心外邊的事。」「……」「我前幾天去德順那兒了,大家都念叨著你,盼你能早日出來。」「……」「成義,成義,你怎麼不說話,你還恨我嗎?」

  成義突然吼叫了一聲:「我恨狼哩,我怎麼沒就讓狼吃了,讓狼把骨頭咬得碎碎的屙上一泡屎!」「狼挖臉,你聲往低點!」站在旁邊的看守訓斥道。

  「你們叫他狼挖臉?」舅舅站起來生氣了,「那是他的綽號,只有原先捕狼隊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還是人,你們應該叫他成義,吳成義!」「是他這麼讓我們叫的,」看守說,「他說他不喜歡成義這個名字,他就叫狼挖臉。」我們都看著成義,他沒有反應,把目光斜著不對視舅舅。舅舅把煙從鐵柵欄縫裡塞了進去,成義依然紋絲不動。

  「成義!」「我叫狼挖臉!」「狼挖臉兄弟,」舅舅咽了一口唾沫,說,「現在政府頒佈了條例,咱們捕狼隊解散了。」「是嗎,」成義哼了一下,「制定條例你是有功麼,還普查了狼,挖我臉的那只狼你也見著了?」

  「是誰告訴你的?」

  「王偉來過了,捕狼隊解散了好麼,他們都失業了,只剩下你一個獵人了麼!」「我不是獵人,不能獵狼了我算什麼獵人?」

  「你不是還穿著這身行頭嗎?」成義說,「你打了一輩子狼,你又保護起了狼,你當然不是獵人了,你還配什麼獵人呢?你來看我什麼,我不是被人出賣的那個成義,我是狼挖臉,被人保護的狼挖過臉的犯人!」「……」「你不要再來看我,再來看我我也不肯見你了!」「……」「你也不要去我家!」那條煙被從鐵柵欄縫裡塞了出來,成義站起來要離開了,舅舅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訓責著成義不該這樣對待我的舅舅,我說你捕殺販賣金絲猴犯了國法,舅舅告發你有什麼錯,政府頒佈保護狼的條例是為了保護生態環境,舅舅理所當然做普查工作,那是有功的!他今日念朋友之情來看望你,你如此損他,狼挖了你的臉,難道你就這樣挖他的心嗎?成義卻沒有理睬我,他轉過身盯著舅舅:「那我要謝謝你了?!你要我給你說話,那我就說給你一個故事吧。這是獄中那個殺人犯告訴我的。說是有一個英雄,他自以為是英雄,他確實也是一個英雄,來到一個村子,村子裡的人訴苦說山上有個白虎常來傷害他們的。英雄未聽完就上山殺虎了,他和虎搏鬥了一天一夜,自己被白虎抓得渾身是血,但還是把白虎殺死了。他回到了村子,村人設宴款待他,他問村人:現在還有什麼事讓我幫忙嗎?村人說,山上的白虎沒有了,潭裡有一條青龍也是常常興風作浪,天旱時它吸幹了潭水不能讓他們澆田灌溉,天澇的時候它又吸了潭水噴吐在農田裡,能不能幫他們除了青龍?英雄就去了潭裡,與青龍格殺了三天三夜,險些被青龍吃掉,最後還是提著龍頭回到村中。村人歡呼他,又是設宴慶功,他喝下一壺酒,得意地說:是英雄就要為民除害,你們還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去幹嗎?村人說:沒有了白虎青龍,但還有一個害,如果這個害除了,天下真的就太平了。英雄問:是誰?村人說:是你。英雄吃了一驚:是我,怎麼能是我?但他低下頭,不再言語了,站起來要離開,剛剛站起來卻撲倒在地就死了。因為他喝下的酒裡,村人早放下了毒藥。」成義說完這個故事,轉身離開了會見室,會見室裡只留下了我和舅舅,舅舅一動不動地呆坐了五分鐘。

  從監獄出來,舅舅不願意在丹鳳縣城再呆了,甚至恨恨地說再也不會到這個縣城來了。舅舅有舅舅的心酸事,但他未免太專橫,全然不顧及我和爛頭。離開縣城,他又不願從原路退回,竟領著我們順著監獄的高大院牆繞過去到了城外河邊,偶有人過來,還低了頭匆匆走過。河岸上除了遠處有幾個婦女在石頭上搓洗衣服外,並沒有往來閒人,捶打衣服的棒槌落下去又起在半空中,才咚地響一聲。柳樹上的蟬鳴一片,而岸邊的水田裡蛙聲也此起彼伏,翠花就不時站在水田埂上往水裡瞅,馗次為魚撲下去,魚沒抓到,弄得渾身淋淋的水。舅舅顯得很煩躁,用石頭甩到柳樹上,也甩到水田裡,石頭一甩蟬蛙就寂靜了,過一會兒鳴聲又起,連甩了三個石子,後來就拿腳踢翠花。爛頭也生氣了,說:「隊長你是煩翠花哩還是煩我?!」舅舅說:「煩你哩,咋啦?!」爛頭說:「你要是皇帝,你就是皇帝中的秦嬴政,你要是個和尚,你就是和尚中的玄奘,你心血來潮了說到丹鳳縣城,我和書記就跟著你到丹鳳縣城,你說要離開丹鳳縣城,我和書記就跟著你離開丹鳳縣城,可你知道不知道我正頭痛著,你去監獄後我吃了三片芬必得。可你總不能還給我念緊箍咒呀?」他倆一吵,我就趕忙打圓場,說:「咦,你把你說成是孫悟空了?!」沒想爛頭卻說:「當不了個孫悟空,還算個豬八戒吧,你把我不當人了,我可以回高老莊去,可書記是你外甥,他更是省城來的幹部,交襠裡大腸頭子都累出來了!」舅舅說:「你回你的高老莊麼,是我稀罕了你,請了你來的?

  你回去吧,你滾!「唾了一口,又說了一聲:」滾!「爛頭真的扭頭就走。河岸往西一條石條路,路不遠處是沿著塄坎修築的屋舍,屋舍門前是城最南頭的小街,屋舍與屋舍之間有石臺階分隔著,因為房子都是吊腳小樓,長長的木柱就一根一根撐立在塄坎下,廁所當然也在樓上,糞池卻在坎下,有人家正大便,穢物掉下來。我叫著爛頭:」你往哪裡去,去吃屎呀?!「爛頭已到了一家樓下,樓上的揭窗打開著,一個濃妝的女人向他招手:」船哥,船哥,上來喝喝茶,好耍哩麼!「爛頭竟從石臺階上走上去了。

  「爛頭,爛頭!」我急忙叫他。

  「甭叫他,讓他去吧!」河面上咿呀地撐過來一隻船,船夫要上岸來去城中買酒的,舅舅和船夫嘀咕了幾句,氣乎乎地兀自就坐到了船上。我趕緊去把船夫攔住,問這要把船撐到哪兒去,船夫說:「下商南縣啊。」我讓他歇著,應稱著我去買酒,就跑向吊腳樓那邊,也從石臺階上去到了街上,買了一瓶酒,還有一隻燒雞,待找爛頭,卻不知在哪家茶館裡。粗聲喊了一通,爛頭應了聲,邊系著衣扣邊站在旁邊的髮廊門口。我拉了他從石臺階往下走,身後女人在說:「船哥,船哥!」爛頭說:「錢在床頭上撂著的!」我說:「這麼快就上床啦?」「我讓她給我捏捏,」爛頭說,「他媽的,走到哪兒都走不出四川妹子!」我看見他的衣領上有一小圈紅,說:「快把那口紅擦了,省得隊長再罵你!他是隊長,年紀又比你大,剛才見了成義,心裡不好受,你就不會讓著點,何況都是一個捕狼隊裡過來的。你是屁也嘣不得?你往哪兒去,說走就走了?!」爛頭說:「他讓我滾麼!」從地上抓了土在衣領上抹,還問我看得見看不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說:「我能滾到哪去,嚇唬嚇唬他哩!」和船夫都上了船,舅舅還坐在船艙裡呼哧呼哧出粗氣,我說:「隊長!」他陰著臉說:「叫舅舅!」「舅舅,」我說,「你別生氣,爛頭確實是犯頭痛了,頭一痛就說昏話了。」舅舅說:「讓他走麼,吊腳樓上還少一個嫖客哩!」船啟動了,河面寬闊,船夫也放任著船去漂流,抱了槳坐在那裡,舅舅卻招呼船夫來喝幾口。爛頭便嬉皮笑臉地說:「只要你讓我滾,我就去墜河呀,看你心疼不心疼!」舅舅也不看他,他又對著富貴說:「隊長才舍不下我哩,沒了我誰給他站崗放哨呀,誰他拉馬拽蹬呀,誰給他當惡水罐子出氣筒呀?!」舅舅說:「子明,把這酒拿過去占住那×嘴,屁話把人熏死了!」我笑著把酒遞給爛頭,爛頭不喝,一下子倒在船頭一堆劈柴上喊叫起翠花給他梳頭,他的頭痛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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