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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當然不敢喝酒的,鑽到艙裡解了褲子換衛生紙,痔瘡已磨出血,染了一褲襠,換上一件新的,髒褲頭就提出來丟到水裡。爛頭說:「書記來月經嘍!」我罵他頭痛得不厲害了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吧,再鑽進船去一個人坐了。舅舅和爛頭的矛盾解除了,但我也擔心舅舅這樣下去,為十五隻狼拍完照片,不知需要多少時間啊,就從背包裡取了撲克自己擺牌算卦。舅舅和船夫還坐在船頭喝酒,船行得晃晃悠悠,酒也喝得消消停停。我差不多是躺在那裡要睡著了,艙窗外的天黑下來,山峰似乎很高,月亮在峰的背後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隱去,河面上白花花的。

  不知什麼時候,聽見一陣響動,是爛頭在說:書記,書記,你往裡一點兒,讓隊長躺下。我坐起來,舅舅醉得一攤泥似的,我把他放平在竹席上,船夫還拿了一塊磚墊在他脖子下,說:「沒彩,才喝了多少酒,就撂倒了!」爛頭說:「他酒量大哩,自個兒喝半斤還能一槍打下天上飛著的麻雀哩,今日怎麼就不行了?」船夫說:「那麼好的槍法,是獵人?」爛頭說:「當然是獵人,你知道傅山不?」船夫說:「哪個傅山?捕狼隊的傅隊長?你說他是傅隊長?他怎麼會是傅隊長,傅隊長了我的船?!」我挨著舅舅的身邊躺下去,又睡著了。第二天天亮,睜眼看看,舅舅又是坐在船頭和船夫喝開酒了。我有些氣惱:昨晚喝醉了,醒來又喝,要是又喝醉了,今日尋狼的事就得再泡湯!舅舅卻銳聲在喊我:「子明,子明!」我沒有回答。

  「爛頭,子明還睡著嗎?你聽聽,有狼叫哩!」我一下子從艙裡跑出來,問:狼在哪兒?「我聽見叫了兩聲。」舅舅說。

  「這裡是有狼的,」船夫說,「夜裡行船,常常有狼就坐在岸頭樹根下,一動不動,你以為是塊石頭哩,撐船的篙往那裡一點,它才起身走了。也有過狼抱根木頭從河那邊遊過來,在岸上的柳樹杈上跳,就有一隻狼跳上去把頭掛在樹杈上吊死了,但還有狼往上跳,掛不上去,抱了木頭又從河這邊遊了過去,像是來尋自殺的。」「狼也自殺?」我驚奇地問。

  「人會幹啥,動物也會幹啥。」說,「我們老家門前的那條河上,去年秋天魚自殺了上百條,都是從水裡往沙灘上蹦,沙灘上白花花一片。你聽聽那兩隻鳥兒在說啥哩?」

  岸邊的樹上果然有兩隻鳥彼此長長短短地叫,我不知道它們在為什麼歡樂著,爛頭說,鳥兒一個對一個說:瞧呀,那個沒長鬍子的男子是爛勾子啊!

  我氣得不再理他,側耳又聽了聽,依然沒有聽到狼叫,問船夫近日還見過狼自殺嗎?船夫說,有足足一年的光景了吧,倒沒見過狼自殺,甚至連狼影兒也沒見過了,沒想隊長一來狼也來了!

  爛頭說:「啥,這是怎麼話,隊長把狼引來啦?!」我沒有聽到狼的叫聲,更不見狼的身影,舉目四望,清涼的河面上沒風沒浪,北岸的山峰陰影鋪了半河,南岸是稀稀落落的蘆葦和水蒿,霧氣像煙一樣生起,正貼著水皮子彌漫過來。但是,我相信舅舅的話是真的,狼是該出現了,今夜裡它們沒有蹲在岸頭像塊石頭無聊地坐著,也沒有抱了木頭遊過來往樹杈上跳著要把腦袋掛上去自殺,卻一定在兩岸的什麼地方,我們沒能看見它們,它們卻能看見我們的,我們的一舉一動全在它們的眼裡。我取出了相機,說:「怕是狼也想隊長了!」本來的一句玩笑話,舅舅卻生氣了,他紅著眼睛,「你說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不該配做獵人的?」他一下子把身上的獸皮馬甲扯下來丟進河裡,也撕了裹腿和腰帶,甚至把那杆槍在船幫上狠勁磕打。

  爛頭趕忙把他抱住,說:「隊長你這是喝多了!」奪下了槍,又彎腰在水面上撈馬甲和裹腿腰帶,馬甲裹腿抓住了,腰帶卻順水極快地漂走。舅舅賭氣進了艙裡,還在粗聲說:「成義他唾在我臉上我也認了,你憑什麼說我?」我有些傻眼,同時強烈感受到舅舅的暴躁中那一份幾十年人生追求的缺憾所導致的不平衡和不甘心,他還要與什麼來抗爭呢?難道他能不知道狼是不能捕殺了,而他僅僅是陪伴了我來為狼拍照的嗎,難道我竟能成了舅舅的狼?!爛頭說:「這回得你去賠個情了。」我回到艙裡,我說:「你別誤解了我的話,舅舅,我是說,狼也一定是知道頒佈了保護它們的條例。狼是在你和你的捕狼隊的獵殺中長大的,一旦不獵殺了,它們才那麼去樹杈上要自殺的,才在你到來時大聲嚎叫……」舅舅沒有說話,但他似乎原諒了我,喃喃道:「狼也沒對手了。狼也沒對手了?」

  是的,狼沒對手了,舅舅也沒對手了。可是,舅舅,你總不能把村人當作你新的抗爭的對手,把你的舊時隊友當作新的抗爭對手,也不能把我認為抗爭對手,更不能你把你自己認為了對手啊!但這話我沒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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