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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爛頭說,十年前他在青陽山的小煤窯裡下井當煤黑子哩。那時候,一股狼偷襲過丹鳳縣城,城東關的十八碌碡橋上一連咬死咬傷三個上夜班的人,弄得滿城人心惶惶,縣政府就請來了捕狼隊,三天三夜潛伏在橋頭等候狼的出沒。果然在那裡打死了兩隻老狼,又查尋狼蹄印,在縣城北十五裡的青陽山尋著了狼窩,一舉打死了另外兩隻大狼和三隻幼狼。原本那裡是一個狼的家族,四隻狼分別是兩隻公狼兩隻母狼,母狼生了幼狼,兩隻公狼為了獲得妻子的食物來叼人叼豬的。從青陽山下到鐳城有一條簡易公路,拉煤車從那裡經過,兩隻公狼常常在山崖上等候車輛,車輛經過時從崖頭上跳下去藏在車上,到十八碌碡橋頭再跳下來。捕狼隊就是潛伏在橋頭發現了狼的來龍去脈的。消滅了狼,縣上召開了慶功會,捕狼隊的人都披紅戴花,每人獎勵了千元。爛頭就是那一次尋著了舅舅,死纏硬磨參加了捕狼隊的。

  「噢,」我說,「舅舅之所以要到這裡來,是要重溫英雄的光榮啊!」「扯淡!」舅舅回頭罵了一句。

  「傅隊長,傅隊長!是縣政府又把你請來的嗎?」被舅舅罵了一句,我臉上有些掛不住,靠了一根電線杆托了一下屁股,從對面小巷走出三個人高聲叫喊舅舅。他們的聲音顫顫的,似乎有些口吃。

  舅舅站在那裡,陽光照在臉上,眉毛皺了倒八字形。

  「你說什麼?」

  「縣政府沒有請你?」

  「我是省裡州裡的領導啦?!」「是省裡州裡的領導,他們只有挨訓的份了!」那些人說,「你不知道啊,縣東十八裡地的黃家堡出了殺人狂啦,你聽聽,叫尤文,多雅的名字,可他殺了四十八個半人,在他家後院刨出了四十八具屍體,還有一條人腿!殺了這麼多人,你以為他是人高馬大一臉橫肉吧,不,個頭才一米五八,老婆還是個癱子,但他就是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殺人總得有個殺人動機呀,比如圖財因奸或者有冤有仇,全不是,這就怪了,我們還以為縣政府請了你來,看尤文是不是狼變的?」

  「你說天話!」舅舅說。

  「這麼大的事,我敢造謠?」那人說,「你到黃家堡去看麼,屍體擺了一大片,警察圍著,上面還搭了帳篷,說是別讓外國的衛星拍去了照片丟咱的人哩。你去看看麼,尤文不是狼變的怎麼就殺那麼多人?

  或許你一見他,他就顯狼身了。「」他就是個狼,我又能怎麼著?「舅舅說。

  「你是捕狼隊隊長啊!」「捕狼隊早解散了。」「你不是還這一身的打扮?!」舅舅的臉陡然漲紅,他明顯的不自在,轉身在一家雜貨店攤上翻看著一堆瓷器,問了一下價,就兀自往前去了。我和爛頭緊追不捨,拐了幾道彎,一邊是高牆一邊是菜畦地,遠遠的有一個黑漆漆的鐵門,門上有崗樓和鐵絲網,站著帶槍的武警。我看到了那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丹鳳縣監獄」。

  「咱怎麼到這兒來了?」我站住了不動。

  「來看看成義。」舅舅說。

  舅舅到丹鳳縣城來,原來是為了探望在押的成義,是那個金髮女人勾起了他對另一個獵人的懷念還是內疚呢?我和爛頭交換著眼色,默默地看著他向武警說明著什麼,武警似乎並不同意,他掏出了證件,又解了上衣讓武警看他的傷疤,最後算是通融了,他跑過來,徵詢著爛頭和我:願不願意一塊兒進去?爛頭拒絕了,他說他頭痛,而且他負責拿槍和管著富貴和翠花,監獄是不允許帶這些東西進去的。「我也不去,」我說,「我不認識那個成義,我得去買痔瘡膏了。」舅舅勾頭想了一結兒,轉身往監獄門口走去,等我們差不多走過那畦菜地頭了,他跨跨跨地跑了來,對我說:「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元錢?」

  「錢?」我說。

  「我給他捎條煙吧,他是個煙鬼。」我掏了一百元錢給他,「你們在巷口那家飯館等著我,我不會呆久的。」他說。

  我和爛頭坐在飯館裡要了兩碗麵湯來喝,爛頭說:「我倒沒啥,你一個省城人了,坐在飯館裡只喝麵湯,你瞧老闆連桌子都不願給咱擦!」我說:「等隊長來了一塊兒吃吧。」爛頭說:「我口裡寡得很,咱是不是先來一碟蠍子?」蠍子,我嚇了一跳,「你就是敢吃,哪兒來的蠍子?」爛頭努了嘴往窗外,巷對面的一間門面真的寫著「劉家蠍子宴」。爛頭就出去了,很快端了碟活蠍,叫嚷著說是酒泡了的,捏出一隻提在手裡,拿牙輕輕咬掉了蠍尾尖,然後丟進口裡嚼起來。我膽小,不紉動。「你不吃?」他說,「香得很的!」我說:「我原本以素食為主,今日看著你這麼個兇殘勁,往後我是徹底不動葷了!」於是,我們以吃葷吃素是兇殘還是善良發生了爭論,我沒有想到爛頭為了證明他吃活蠍的正確,竟給我算帳:正是有吃活蠍的,才有人去捉蠍子,養蠍子,有人開飯店賣蠍子,這使多少人有事幹,有錢掙,有飯吃呢?「我雖沒在這個縣上獵過狼,但我吃這碟蠍子也是對丹鳳縣的經濟發展做了貢獻的!」他拿筷子在碟子裡搗,一隻蠍子醉醺醺地爬出了碟子,他夾起來又丟在嘴裡,嚼了嚼,將一張空皮一樣的蠍渣丸拿舌頭頂出嘴邊,說了一聲「嚼不爛麼」,喝一口麵湯沖咽下去。我賭氣不和他坐一張桌子。而坐到鄰桌,鄰桌上的兩個人談論的仍是尤文殺人的事。當街上的人給舅舅說那個殺人狂,我以為在說誆話,而飯桌上又有人說起了殺人狂,才確認了真有這等事,忙問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兩個人爭著敘說,好像都要過口癮似的。原來黃家堡的尤文因為個頭小,又家貧如洗,三十歲上才討了個癱子老婆,矬子和癱子成一對,當農民也不會是能過好日子的農民,加上他們家在村外是個獨莊子,平日狗大個人也不去他們家的。這樣,他們就有殺人的機會了。他們殺人從不用刀,每每有人從門前過,尤文說:鄉黨,進屋喝口水麼!來人進來了,坐下來喝水,尤文從門後拿一把斧頭,不用斧刃,用斧背,就在來人的後腦勺上一敲,來人就倒地死了。然後夫妻倆剝死者衣服,上衣褲子鞋襪全脫下來,用褲帶一捆放在樓板上,屍體就靠在後院柴火棚裡,等殺夠五人了,在後院的土坑裡擺好,蓋一層土,再殺五個人了,再放進去蓋一層土。案子的破獲是一個去紙廠賣麥草的人被尤文殺了,發現了死者的口袋裡有一張紙廠欠款白條子,紙廠常以白條子欠款,需一月後方兌現,而尤文竟後來拿了白條子去兌現了八十七元錢。死者的家人一直找不著死者,曾去紙廠詢問,證實來賣過麥草又有另外模樣的人來兌過現金。一日尤文去鎮上趕集,恰碰上死者家屬和紙廠的人,認出了他,便把他扭到了派出所,以為他是小偷,偷了死者的白條子,並追問在哪兒偷的,想查出死者的下落。尤文當然說不出來,派出所人就去他家搜查還有什麼被偷過的東西,一查查出了柴火棚裡的死人,死人是三個,這事就大了,縣公安局便來了人審問,一問將一樁驚天大案問出來了。尤文總共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那半個只有一條腿沒有身子,尤文也說不清,把院子刨了個底朝天,仍是尋不到那身子。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所得錢財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五角二分,尤文是記著賬的,死者沒一個在生前被尤文強暴過,也沒一個是死後奸屍,死者又都是從不認識的人,殺人的動機難以定下,尤文說:國家幹部我不殺,年輕力壯的我不殺,殺的都是老弱病殘和癡呆人,我是幫政府優化人口哩!說到這兒,那兩個人謔謔地笑了,我也笑了一下,沒有笑出聲來。爛頭聽見我們說話,也坐過來聽,罵道:這狗東西,殺人還有原則!就問我去不去黃家堡現場看看,這可是個大新聞。那兩個人說要寫文章使不得的,現場封鎖著,上邊有指示,拒絕任何記者去採訪哩。爛頭「噢」了一聲,又回坐到他的桌邊吃活蠍了,我卻走到店門口,望著街上忙忙人發呆。

  「喂,」爛頭說,「你發什麼呆?殺人狂專門殺癡呆人的,你好好發呆!」「他殺病殘的人呢,怎麼就沒遇上你這害頭痛的!」我打擊著他,說舅舅怎麼還不回來,便起身去監獄門口要接,爛頭還說:「你沒口福,你給隊長說我給他留些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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