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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如果要罵,我是最應該來叫駡的,煤灰迷了我的頭和臉,下來後洗洗就可以了,可煤灰迷得我的西服沒了樣子,我就把西服脫下來,脫下來又冷,再把西服穿上。我說:誰也不准罵了,咱說說別的事,石熱鬧給咱說說要飯的事吧,這要飯怎麼個要法?

  石熱鬧來勁了,說:想知道我們要門的事?那得給我點根紙煙!我說:風這麼大吃什麼紙煙?!要門,要門是什麼意思?石熱鬧說:要飯的在江湖上就稱做要門,這就像你們拾破爛的,應該叫拾門。五富說:要飯的,還起這個中聽的名兒,好像你有學問似的。石熱鬧說:你以為呀,你知道要門裡分幾個行,你知道什麼叫善要和惡要,還有喜要?就說喜要吧,那不是能討要頓飽飯就滿足的,我們志向高遠,更需要幸福,更需要沾染結婚的過壽的過滿月的考上大學宴請老師的喜氣!

  於是,石熱鬧給我們講了乞丐的文行和武行,文行靠吹拉彈唱行乞,武行靠雜耍、自虐行乞。善要裡有丟圈黨,就是叩頭作揖;有鑽格子黨,就是沿街挨門挨戶敲門;有觀音党,就是帶老婆孩子做可憐狀;有訴冤黨,裝相黨,他裝跛子就是這種。惡要不好,他不使用,惡要有順手牽羊竊盜錢物;有伏虎,偷雞摸狗;有捍疙瘩,開鎖撬門。石熱鬧說完了,問五富:你的職業知識有我豐富?五富說:要飯的沒好人!石熱鬧說:你敢說你沒偷沒盜?!五富還要強辯,一張嘴,嗆了一口煤灰,也就不言語了。拾破爛的哪有不偷不盜的,走長路的能鞋上不帶泥?這話不能繼續說下去,我就讓石熱鬧說別的事,石熱鬧問:去年城裡開全國煤炭會的事知道不?

  要飯的真是什麼都知道,我說你說吧,石熱鬧又譏笑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就說去年的煤炭會開了一星期,全國來了十幾萬人,一下子妓女的生意紅火了,會結束了十天,妓女們尿尿還都是黑的。一說妓女,我就想到孟夷純,不願意他再說下去。五富就接茬了,聽過了,聽過了,都是胡說哩,開會的都是老闆,老闆又不親自去挖煤,妓女尿什麼黑水?石熱鬧瞧不起了五富,說:沒幽默,沒水平!五富不服氣:誰沒水平?石熱鬧說:你沒水平!五富把繩子一頭丟了,石熱鬧一下子從煤堆上往後溜,五富趁勢踹了他一腳,石熱鬧從煤堆上爬起來,但爬起來又跌下去,爬起來又跌下去,手就抓住了五富的腿,五富也倒在煤堆上。

  到了咸陽,我們在公司的樓道廁所裡洗的臉,洗完臉到三層的辦公室去見陸總。陸總與我們初次見面簡直可以說成了兩個人,我們給他笑,他不笑,卻對他手下的人說:帶他們出去吧,出完了就去工地。

  這態度讓我生氣,而且使我在五富和石熱鬧跟前很沒了面子。五富和石熱鬧就看我,我說:咱出去吧。一出門五富說:知道他擺架子,我就不給他洗臉了!

  我問帶我們出來的人:陸總這是怎麼啦,我們是他招來的工人,他讓我們出去?

  那人說:不是出去,是吃去。

  我說:明明是讓我們出去,怎麼是吃去?

  那人說:陸總是岐山縣人,岐山縣人說吃去發音就是出去,是讓我帶你們吃過飯了到工地去。

  哦,原來是這樣,我就對五富和石熱鬧說:誤會啦!

  石熱鬧說:岐山縣人發音這難懂的!

  那人說:這就需要我給你們交代了,陸總是岐山縣人,才到咸陽時他常常因發音遭人恥笑,但他把事業弄大了,他要求公司裡的人都必須學岐山發音。

  五富和石熱鬧就樂了,說:好,咱們出去,出鮑魚,出魚翅,出紅燒肉!

  那人說:出扯面,扯面好出。

  我說:岐山縣人發音還有啥特點?

  那人就開始教我們:二不是二,是餓,啥不是啥,是傻,豬不是豬,是只,入不是入,是日……

  石熱鬧說:廣東人富了,廣東人把八念發,全國人都把八念成了發,咱現在入了陸總的夥,咱就日陸總……

  我們那頓飯,真的吃了扯面。

  從此,我們一天三頓都是扯面。公司管待我們吃飯,我們只能吃扯面。

  我們的工地是正在施工建設一個大型糧庫的工地,那裡已經蓋起了四五個高聳的圓筒倉,又有幾處正做地基處理,一台一台很奇怪的像是高架著的大夯在砸著地面。要挖的地溝在一排新樓後,新樓還沒住人。穿過地溝後的一片荒野地,路過一個村莊,村莊最東頭的一座廢棄樓,那就是安排的我們的住處。我們每天早上從廢棄的樓裡去工地,每天晚上從工地回到廢棄樓,都要經過村莊。這村莊如池頭村一樣,居住的都是農民,池頭村已經成了城中村,而這個村莊在大型糧庫建成後也即將城市化,村人就家家加緊臨時蓋房,企圖拆遷時贏得多的補貼。亂七八糟的村道裡佈滿了各種小吃店,但我們按規定只能吃扯面,好的是扯面量大,調和重,合乎我們口味。石熱鬧總是吃完扯面了還要喝湯,喊:原湯克原食,來一碗湯,湯燙些!我催他快走,他說:催耕不催食,總得讓我把湯喝夠!

  我和五富起身就先走了。我們得回廢棄樓上要睡一覺。

  廢棄的樓看得出原是個什麼單位,因為廢棄了,差不多的房間門窗都被挖去,我們就住在二層東北角的空房裡,唯獨那扇門還在,卻沒門鎖,一個大木棒從裡邊頂住。我們睡著是萬無一失的,其實有什麼可失的呢?每人一個被子卷兒,我和五富的被子還可以,石熱鬧的被子幾乎油膩得看不清那大牡丹花,他沒有枕頭,頭油大,頭熱,不是枕他的鞋就是枕磚頭。

  才住進的第二天,午睡一會兒,門沒用木棒頂,有人就進來了。我們被門的咯吱聲驚醒,進來的是一個小夥,他看了看就轉身走,一動門,門又咯吱響起來。我說:你要走嗎,你把盆子裡的水往門合頁上淋淋就不響了。我知道這是個小偷,我們有什麼可偷的呢,我想幽默。小夥子看著我,說:貧嘴!把塑料盆一腳踢出門,水流得像蛇,竟竄到我的鋪前把我的鞋泡濕了。我們繼續睡覺。

  石熱鬧睡不著,他把衣服脫得光光的還是睡不著,說:五富你去把門頂上,進來個女人了不好看。

  在這樓上,是曾經進來過三個女人,兩個是我們剛搬進來時撞見的,她們正從樓西邊的一個房間出來,一見我們慌慌忙忙離去。我們覺得奇怪,去那房間看了,原是她們在那兒尿尿。後來石熱鬧說他又發現一個女的在一樓的一個房間裡解大便,而一樓北邊那幾個房間更成了公共廁所,過路的人,村莊的人,緊急了都進去方便。這讓我們對陸總安排的居住條件極為不滿,幾次和負責監工的交涉,結果仍在這裡住宿,但多了三塊稻草編的草墊子,比以前睡覺暖和。我就在一樓門洞的牆上用煤塊寫了:嚴禁大小便,違者必罰。寫了並沒禁住,再寫:危樓鬧鬼,小心纏你。從此才沒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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