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七七


  石熱鬧說:你嘴裡嘟囔著你要掙五千元的,一定會掙五千元的,你能沒錢?

  我說:我剛才這麼嘟囔了?

  石熱鬧說:就這麼嘟囔了。

  我拿眼睛看著他,看了他一分鐘,我踢他的腿,他站直了。

  我說:你不是賣樂器嗎,做些小生意總比你乞討強呀,你這麼乞討就得裝跛子,裝跛子你就真的站不直腿了。

  前面的街上,正有人迎親,十幾輛彩車停在那裡,一群人擁簇著新娘從一座樓的門洞裡出來,鞭炮劈里啪啦響。

  石熱鬧說:我不裝跛子了。他把竹棍兒扔了。卻說:你能給我帶來好運氣,遇上婚禮了,你等著,我要喜去,要下了給你一個紅包。他就向婚車走去,回頭還對我說:你等著啊!

  石熱鬧于婚車前坐在了地上,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反正不停地拱手不停地說,就有人給了一個紅包。他不行,又是拱手和說話,又得了一個紅包。他拿了紅包嬉笑著讓道,再拱拳恭喜。迎親的車隊離開了,石熱鬧跑過來,一定要給我個紅包,我不要,不要不行。紅包拆開,裡邊是兩元錢。我說:你講究拱手恭喜哩,就為這兩元錢?跟我去咸陽打工去吧,我和五富去挖地溝呀!

  石熱鬧說:挖地溝呀,多辛苦的,你給我根紙煙。

  我說挖一米十五元,你還不去?一根紙煙給他,他吸溜著把紙煙叼在嘴裡。他說:出那麼苦的力幹啥?

  我從他嘴裡把紙煙奪了,說:那你去要飯吧。轉身就走。

  世上咋還有這種人,你要是因貧窮而乞討,那我也會幫你的,你卻懶得怕出力,餓死在街頭那活該!但是,我走出去了十米遠,石熱鬧卻跑過來,說他要跟我去的。

  他是真去還是哄我?我說:這事我還不叫任何人哩,叫你去是為了救你!

  石熱鬧認真地給我點頭,我就把那個瓷缸扔了,扔了又怕他再撿起來,用腳踩了。我說:往前走,端直走!他往前走,走著走著腿又跛了,我說:腿!逼著他走直。

  我把石熱鬧帶到了剩樓,五富對我意見蠻大,帶石熱鬧不如帶黃八。我開導五富:黃八在城裡有營生幹,你忍心讓石熱鬧要一輩子飯?五富說:你是政府啊?!其實,我之所以要帶石熱鬧,除了幫他救他,還有一點,就是石熱鬧比五富黃八有趣。真有意思,有些人對你有好處,甚至是你的恩人,但他沒趣,你就不願和他呆在一起,而有些人,明明是你的拖累,是你的災星,但他有趣,你卻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到了下午,我們準時到了韓大寶那兒,果然那兒早早停放著一輛大卡車,大卡車上裝了煤,陸總沒來,只有個司機。只說會讓我們坐到駕駛室後的座位上,我第一個爬上去,司機卻說:下來下來!我說:不是這輛車嗎?司機說:往後廂去!我說:讓我們坐在煤上?司機說:那你們還要坐到金鑾殿去?!司機領了一個女的,女的坐在副駕駛座上。

  他娘的,不就是有個女人嗎,駕駛室的後排椅空著也不讓我們坐,司機不是個善輩。我們上了後廂,石熱鬧說:我和五富坐這兒,你怎麼也坐這兒?我說:坐在司機樓裡我頭暈!石熱鬧說:我也頭暈。煤上蓋了一張帆布,我們就坐了,五富說他頭不暈,低聲罵司機重色輕友,他午飯吃得多,屁不斷,罵一聲司機努一個屁。算了,五富,那女人不坐在駕駛室難道讓她坐到後車廂上嗎?何況即便讓咱們坐在駕駛室後排椅上,司機和那女人覺得不自在,咱看著他們就自在嗎?

  五富說:那算什麼好女人!高興你看見了嗎,你說她長得好不好?

  我說:她腳脖子粗,穿不了裙子。

  五富說:你連腳脖子都看到了?!

  石熱鬧一坐上去就尋了個坑窩兒把身子躺下了,他說:我對女人沒興趣!

  車開出了池頭村,穿過西安的大街小巷往咸陽開。平日在城裡拾破爛,看的都是街巷兩邊的建築和門面屋,坐在了車上,又經過一座一座立交橋,哇啊,城裡又是另一種景象!我說過,清風鎮那兒是山區,鎮子之外山連著山,山套著山,城裡的樓何嘗不也是山呢?城裡人說我們是山裡人,其實城裡人也該是山裡人。五富大呼小叫,不停地指點:那不是大雁塔嗎?從這兒都能看見大雁塔呀!啊啊,那不是五十五層的城中第一樓嗎?聽說過沒見過,果然是高啊!石熱鬧說:五富你可憐!五富說:我可憐?石熱鬧說:可憐!五富說:噫,我可憐?要飯的說我可憐?!那我問你,你認識城南破爛王韓大寶嗎,你認識大老闆韋達嗎?石熱鬧說:不認識。我認識公安局長和市長。五富說:小心牛皮吹扯了!你怎麼認識公安局長和市長?石熱鬧說:我在收容站裡見過公安局長,公安局長陪著市長問我話,我把上訪信交給了市長。想不想知道市長長了個什麼樣的臉?五富鬥不過石熱鬧,就說:黃八!黃八!他習慣性地要黃八幫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車上。石熱鬧說:黃八是誰?五富就不理他。

  我看著他們笑,就問石熱鬧:你給市長交上訪信,你上過訪?石熱鬧說:我上訪了八年,我是老上訪戶。我說:為啥上訪的?石熱鬧說:不說了,我上訪的是啥,我都忘了。我說:忘了?石熱鬧說:上訪上成西安城裡人了,我還記著上訪內容幹啥呀?他不說了,閉上了眼。我也不問了,不管他是為啥上訪的,上訪又是幹啥的,反正現在他是要飯的。

  車駛過了城區,進入西郊的高速路上,司機把車開得真快,車上的風森冷森冷,像耳光子在扇我們。冷還不要緊,我們都穿了毛衣,惱氣的是鋪在煤上的帆布不停地被吹得鼓起來,似乎隨時要把我們卷起來撂到車下去,我們就用身子緊緊地壓住帆布靠前的一頭。先是五富壓一個角,石熱鬧壓一個角,都有些壓不住,五富和石熱鬧就和解了,五富索性把帆布角裹住了身子,一隻手死死抓著車幫,雙腳使勁地蹬,蹬不實,石熱鬧就也伸過腳去,和五富腳蹬腳,說:用勁蹬,把我往死裡蹬!我就趴在了他們中間,抓住他們的胳膊,帆布就壓住了。

  車翻過一個梁兒,石熱鬧整個身子就蹦了起來,又重重落下去。我讓他起來,那樣躺著太顛,也太危險。石熱鬧說:貓腰懸蹴著,我的痔瘡犯了!五富說:就你事多!把帆布上的繩子系在石熱鬧的腰裡,自個一手抓著車幫,繩頭又纏在他另一條胳膊上。

  風越來越大,加上顛簸,煤灰就騰起來,迷得我們都成了黑人。那個黑呀,只有眼睛是白的,五富的牙平時總發黃,現在張開口白生生的。石熱鬧說:高興你說老闆給咱派專車的,這就是專車嗎?我說:有車坐就可以啦,人家不拉你又咋的,你還不得花錢去搭車?五富說:咱不罵老闆,只罵司機,司機你把車開得這麼快是急著進火葬場呀!石熱鬧說:不敢咒司機,司機死了咱就不得活了。五富就罵駕駛室的那個女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