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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韓大寶說:大錢不是誰都能掙的,我讓那兩人去,他們才到城裡,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就不敢去麼!你們要願意,陸總今日正好在我這兒,我讓他給你們說。

  我就看五富,五富說:去不去?

  我說:只要能儘快掙到五千元。

  五富說:那我跟你,你到哪兒我到哪兒。

  韓大寶就撥手機,一會兒一個人就來了,手裡拿著一個油紙包,包著一大塊臘汁醬牛肉,要和韓大寶喝酒。韓大寶說這是陸總。齜牙咧嘴的人也能當老總呀?五富就沒當回事,說他尿呀,就上廁所去了。

  我和陸總交談,他的話我有些聽不清,韓大寶說陸總是西府岐山縣人,北人南相,公司的實力可是不得了,現在咸陽有一個工地,需要挖一條管道溝,管吃管住,挖一米工錢付十五元,如果願意去,後天公司還有輛車來池頭村,正好可以搭便車。事情談妥,陸總就叫嚷著讓韓大寶拿酒喝,他們讓我喝,我沒喝,也就去了廁所。

  五富在廁所的馬桶上坐著,臉上笑笑的,我進去說:你笑啥的?他說:我沒笑,我努屎哩!五富平時臉苦愁得像個豬臉,用力拉屎了臉紋卻像在笑。我說:那你就真的笑笑。他真的一笑,臉又不好看了。他說:事情能成?我說:挖地溝哩,挖一米十五元。他說:是五元?我說:十五元。他說:拾錢哩?我說:就是一米十五元,陸總的話我聽不清,韓大寶說了兩次。他說:那一天還不挖三米五米?!他激動得過來用拳頭戳我,褲子溜在了腳面。我說:你拉吧。別把心也拉了下去。站在廁所門外,想好事來得是不是太快,快得有些不真實。五富卻很快也從廁所出來,我說:拉好了?他說:這幾天火結,拉不出來,不拉了。但又說:陸總那個樣子,是不是騙咱?他去了韓大寶的門縫朝裡看,過來說:狗日的腕子上掛了那麼粗一個金鏈子,可能是真的。咚地在樓道裡蹦了一下。否極泰來,我們也該時來運轉了,但我告訴五富:臉放平,不要太激動,太激動了陸總就懷疑他吃了大虧,又反悔了。

  我們並沒有訂合同。我那時還沒有訂合同的習慣,連想法也沒有,不就是打工嗎,又不是長期在那裡幹。但我動了一下心眼,就在韓大寶和陸總喝酒吃臘汁醬牛肉時,我們告辭出來,出來了又把韓大寶也叫出來,我說:那裡的活幹完了,我們還回來收破爛呀!韓大寶滿口滿應。

  咸陽是離西安不遠,而我們都沒有去過,以我的主意,去時把黃八和杏胡夫婦都叫上,人熟了,到生地方不孤單,何況有杏胡,男女搭配著幹活不累。但五富堅決反對,一個蘿蔔可不敢幾頭切,挖地溝的事,你可以少幹我能多幹,拾破爛還得看人的眉高眼低,這只是個挖地溝麼,他說:我一天挖六米!

  我完全是信任了五富,也可以說我也有吃獨份的私心,就打消了通知黃八和杏胡夫婦的念頭,我說:你一天挖六米,那是挖金窖啊!

  五富在那裡算帳,一天挖六米,一米十五元,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六十加三十,天神,那是九十!一天賺九十,那有多少米的地溝呢,三十米?五十米?越長越好,長到一萬米!

  五富不算了,給我說:這事咱要沉住氣。

  我說:怎麼沉住氣?

  五富說:你不要給任何人說,饃沒熟不要揭籠,漏了氣饃就蒸不熟了。

  我需要他指教嗎?

  五富在他的屋子裡收拾衣服,後來又坐在樓臺上收拾他的鞋,他的一隻鞋後跟掌子掉了,重新釘一顆釘子,嘴一直閉著,臉色通紅。黃八又在樹下分類新拾來的破爛,分出鐵絲螺釘一堆,分出可口可樂瓶子礦泉水瓶子一堆,分出廢紙一堆,還有一副鋁質窗框,窗框得拆開來,就拿石頭砸,砸得咣咣響。五富說:黃八黃八,你知道不知道四難聽?黃八說:你說。五富說:殺豬鏟鍋驢叫喚,石頭窩裡磨鐵鍁。黃八說:咦,你能說順口溜?五富說:你以為哩!砸得我耳朵都聾啦!黃八說:這窗框是鋁的!五富說:就是鋁錠又能賺幾個錢?!黃八說:你口氣大,你拾到鋼管啦?五富說:我嚇死你!五富卻不說了。黃八砸開了窗框,就從廢紙裡揀了一張牛皮紙疊錢包,說:五富,瞧我疊的。五富說:就疊那麼小呀?黃八說:咱拾破爛的有多少錢,這還小?五富說:萬一賺大錢呢?黃八說:拾破爛的沒有萬一。五富說:為啥不能一天賺九十,十天賺九百,一個月賺三九二十七,兩千七?!我看五富是憋不住了,就咳嗽了一下,他不說了。拿個鐵管子釘鞋釘,又要說:黃八你就……鐵管子砸了手,把手指塞進口裡吮,就徹底不說了。

  樓下有人喊:劉高興!探頭一看,是巷道對面的房東老范,穿件大紅毛衣,提了一把韭菜,進院上梯台來了。老範平日端個茶壺蹴在門口喝,待我們不理不睬,眼睛長到腦門上去,這會兒他尋我有啥事?

  五富在梯臺上腿伸拉得多長,擋住了老范的路。老範說:五富,收收腿。五富說:我那次推車子進巷子,你坐在巷道裡也不收腿麼!老範說:這事我咋記不得?五富說:你記不得,我記得!老範說:咦呀,五富你咋啦,突然就牛啦?!我說:五富五富,瞎狗都不擋路的!我罵五富,其實也罵老範。

  老範上來親熱地抱住我要給我說話,我讓他高聲說,就在這兒說,他卻拉著我進了屋,才是向我借錢的。他說他老婆是個母老虎,平日管著錢,老婆回娘家了,他要向我借二百元。我立即拿了二百元給他。老範不讓我出聲,就走了,下梯台時,摸了五富的頭,五富的頭一甩。

  老範一走,我興奮得就跳起來,又拿了簫吹,吹了: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各族人民齊聲,高,唱——!五富說:咋回事?我說:你知道老範來幹啥了?五富說:我不願理他,不就是有一院子房能出租嗎?!我說:他向我借錢了!五富說:他向你借錢了?我說:向我借錢!五富說:你借了?我說:借了。五富說:你都向韓大寶借錢借不來,你還借給他錢?我說:咋不借?就是只剩下五百元了,我也要借給他二百元!五富說:是不是咱要掙大錢呀你才借的?你不是說咱不能張狂嗎?我說:這不是張狂,你想想,他來借錢說明了什麼?五富說:說明了什麼?我說:說明在他眼裡我是有錢的人了!五富還疑惑地望著我,我拿了簫敲他的腦門。

  五富的頭髮又長了一腦袋,又粗又卷。笨人發重啊。

  那個中午,我和五富把剩下的麵粉烙了餅,餅子裡墊了從村口花椒樹采下的椒葉,又把剩下的米做了乾飯,還買了些豆腐做了水煮豆腐。給黃八了一塊餅,一碗米飯和豆腐,給杏胡了一塊餅,一碗米飯和豆腐。杏胡說:高興你過生日?我說:不過生日也不能吃些好的?五富說:這都猜不來呀!我們要……我在他屁股上擰了一下,說:平日沒少吃你的,我們得回報一下呀!這五富,還講究讓我沉住氣,他動不動就冒氣,既然決定不讓人家一塊去,何必說出來讓人家嫉恨?再好的朋友,人家喝稀的你吃稠的,朋友心裡總還是不平衡麼。

  第二天一早,五富要我把他積攢的錢全拿出來,說既然去掙大錢呀,得把攢的錢寄回家吧。我同意,主動去郵局幫他匯款,我說留一半匯一半吧,他說不留,都匯回去。錢不多,總共六百元,他開始扳指頭算,算出一共寄回家有兩千八百元了。他說:我吃的和你一樣,喝的和你一樣,我攢了近三千元,你卻手裡還是空空。我說:你能行麼。他說:高興,你說說,我這人會過日子吧,對得起老婆和孩子吧,這一生是個好人吧。我說:你是要我給你蓋棺論定呀!

  說完這話,我就覺得這話用詞不當。

  五富說:這話沒啥,蓋棺就蓋棺,再去掙一筆大錢了,清風鎮沒人敢說我是窩囊鬼了!

  我嫌我用詞不當,五富卻又這麼說,我就批評五富目光短淺,志向不遠,以前已經告誡他要做那長遠的規劃,怎麼就滿足了?!但是,我並沒有意識到五富這話是一種兆言,以至後來就發生了天崩地裂的慘事。

  咳,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那時的糊塗,是一塌糊塗!

  糊塗還在繼續著,在給五富匯過了款,我竟然就一出了郵局大門直奔了興隆街北邊的美容美髮店,我以前每次幫五富寄過了錢就要去美容美髮店的,這好像成了一種習慣,而這一次我走到了美容美髮店門口了,才醒悟孟夷純已不在了店裡,心裡難受了一陣,默默在店對面的牆上劃了一道,又給店老闆說:孟夷純回來了,你讓她一定來找我。老闆說:她還能回來嗎?我說:怎麼能不回來,或許三個月回來,或許明天就回來了!老闆見我兇狠,她說:到哪兒去找你?

  到哪兒找我呢?我這是要去咸陽,我又沒有電話,孟夷純會怎麼找我呢,我無言以對,扭頭就跑出那條街巷。身後的老闆罵我神經病。

  我跑著跑著腳步慢下來,突然一個人撞了我的肩頭,我下意識地避了一下,還是小跑,那人又伸出棍子絆了我的腿。定睛一看,是石熱鬧。

  城市這麼大,卻老碰著石熱鬧,石熱鬧是城裡的鬼纏我?

  石熱鬧又是乞丐的裝扮了,跛著腿,拄著竹棍兒,拿著的還是那個瓷缸子。

  我說:我沒錢給你!

  石熱鬧說:你要掙五千元哩,你沒錢?

  我說:我哪兒有五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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