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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在清風鎮的時候,一年要經歷三次沙塵暴的,我以為西安城裡樓房高,城外都是綠化帶,是不會有沙塵暴的,而即使有沙塵暴也不會那麼嚴重吧。可我錯了,我和五富才走到了南大街,天上就再看不見太陽,沙塵彌漫,也看不見了遠處的樓房,好像整個城市都在淡化,在消失。而街上頓時人車混亂,四處逃散,半個小時後,街上空蕩了,連警察也沒了,遠近是狼哭鬼叫的響聲,樹葉、廢紙、塑料薄板醉漢一樣在路上踉蹌、滾動。我說:好,好,五富,天怒人怨了!五富沒有接應我的話,他跟著那些東西跑,能攆上的就拾起來,攆不上的就罵,往往只罵半句,另半句讓風堵了嘴。

  我站在一家商店門口,商店已關了門,我把身子緊緊貼著門,眯了眼往空中看,混沌的天空上似乎看見了孟夷純。孟夷純,對不起啊,我沒辦法去贖你,誰也沒辦法贖你,你就老老實實給人家勞教吧。

  這也好,要破案的心結就可以消解了,用不著再去應付那些男人而委屈自己了,走不出來也就從此走出來了。

  如果這也是你的命,是天意要對你懲罰,那就忍耐著這種懲罰吧。不就是三個月的時間嗎?

  等你出來你也就知道誰是對你最好的,韋達,那個換了肝的韋達將再不會成為我的對手。在這個城裡,我是真正有一個女人了,這個女人也真正地有了一個人:劉高興!

  我望著天空喃喃自語,當商店的三層樓臺上一盆花掉下來,才發覺我的臉上有了淚水。花盆在我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粉碎,我沒有感到害怕,彎過身去撿了那粉碎了盆的一枝花,那是棵玫瑰。

  嘩啦,又是一塊窗玻璃掉下來砸在地上,五富抱著一堆破爛跑了來,他大聲呐喊著讓我快離開樓下,我沒有動,他放下拾到的破爛,過來拉我,說:風把你刮蒙了嗎?你想被砸死嗎?但他放下的破爛卻又被風刮走了。

  我總算清醒了,腦袋清醒的我就訓斥五富太咋呼,我是那麼容易死嗎?我在城市生活才起身,要做的事還多得很,整個樓坍下來我也不會死的!五富再沒有攆上被風刮走的那些破爛,他說:風沙要刮就再往大的刮,把地皮揭起來,把西安變成一城的破爛就好了!

  我說:五富,咱得趕快回去,咱們跑,看誰跑得快!

  我們就跑起來,比賽著跑,風把我們的衣服先是鼓成了包,後來扣子繃掉了,衣襟張揚,就像長了翅膀。我還拿著那棵玫瑰,玫瑰的花瓣被吹散了,我把最後的一瓣放在嘴裡咽了。五富跑著跑著風把他吹得掌握不住了方向,他竟向一根路燈杆跑去。我說:路燈,路燈!他收不住腳,咚地撞上了。

  這個晚上,沙塵暴還在繼續,我把韋達的那些舊西服,包括我曾穿過的,五富黃八種豬也曾穿的,全拿給了韓大寶。

  我給五富講這樣的道理:剛到西安時去見韓大寶,現在再去見韓大寶,都是要重新開始。你有過這樣的哀歎嗎?一個人從小長大,自一加一等於二學起,終於感到有知識了有智慧了,年紀卻也大了即將死去,而你的孩子,你多希望他從你現在的知識和智慧上再學習,可事實呢,你的孩子又得從一加一等於二學起。但是,五富,你要清楚,現在的劉高興卻再也不是剛進城的劉高興了,我,當然還有你,我們是在積累了豐富的城市生活經驗後重新啟動的。

  我梆梆梆地敲韓大寶的門。

  韓大寶隔門問:誰個?

  我說:劉高興!

  五富擦了一下鼻涕,他鼻子從街上回來後就覺得不舒服,流清涕,他把清涕抹在了門框上,也說:五富!

  韓大寶在屋裡開一瓶幹紅葡萄酒,用刀子撬軟木塞,撬不開,又拿筷子使勁將軟木塞頂進了瓶子裡,他說:給人送酒也不送個起子!見我們把那麼多的西服拿去,他一一看了牌子,穿著試了,問這些西服的來源。我說這絕不是偷的不是撿的,也不是買了死人或病人穿過的,劉高興的人品道德你應該相信,當年你離開清風鎮時滿村巷的人尋著要打你,我可是給你了一個蒸饃讓你跑走的。我故意舊事重提,要讓韓大寶不得太張狂,以免苛刻我們。果然韓大寶一擺手,說:老鼠再大畢竟是老鼠,再小的貓它還是貓,韓大寶是清風鎮淺水裡的王八?笑話!推了一下他還得拉他,我說:就是,你現在是城南的破爛王!他說:你以為我僅僅做城南的破爛王?我說:不光你做城南破爛王,你要壯大你在破爛界的勢力,形成個咱商州幫!他說:行呀劉高興,見解不一樣了嘛!五富說:我和劉高興還不是蝌蚪跟魚浪呀。韓大寶就給我們發散紙煙,說:浪著浪著尾巴就沒了!五富說:沒了尾巴那就成蛤蟆啦?!韓大寶說:我就是把尾巴浪掉了的蛤蟆,毛主席也是個蛤蟆,大蛤蟆!我說:這你就胡說了。韓大寶說:我沒你文化高,可我能背誦毛主席的一首寫蛤蟆的詩:坐在池塘如虎踞,柳陰下邊養精神。待到明日開春後,哪個蟲兒敢出聲。我說:嗯,這詩好!韓大寶說:當然好,蝌蚪就要做蛤蟆哩!我拿了鏡讓韓大寶照看穿了西服的模樣,韓大寶肚子大,西服有些窄,五富說:像個蛤蟆!我們就都笑了。我告訴韓大寶,這些西服是一個大老闆給的,這個老闆錢多得能砸死人,什麼西服都有,他穿不過來,就送了我們這些件,但這些西服太高檔,我和五富穿上糟蹋了,活該是你穿的。韓大寶說:到了城裡,能結識些大款是好事,結識得越多越好,咱那兒的人凡是恨城市的恨富人的,沒一個能去這兒呆得時間長。我當然附和了點頭,我也就說:有個事兒我們得給你彙報的,興隆街那兒來了兩個拾破爛的,娘的,他們竟敢謊說是你讓他們去的,你名聲大了,什麼人都借你的勢,狐假虎威,我們得打斷他們的腿!韓大寶說:打了?五富說:準備著打呀!韓大寶說:打不得,那兩個人是我讓去的。我故作吃驚,說:是你讓去的,不可能吧?韓大寶說:人家尋到我了,我不能看著他們餓死呀,興隆街那兒單位多,住的富人多,破爛好拾,讓他們去那兒先混住嘴,我再給調騰個地方麼。我說:這可使不得的,興隆街地盤不大,再去兩個人……人家有了飯吃,我和五富嘴就吊起來了!五富也說:今天我就只喝了三碗米湯,還沒菜。我再說:咱們可是鄉黨,近水樓臺先得月!韓大寶說:那就實話告訴你們,你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介紹的?我說:總不會是市長吧?韓大寶說:你這是諷刺我?市長不會尋我,我也不會尋市長,我這輩子只吃破爛飯。可城南的破爛王不是我的志向,現在我和南郊最大的廢品收購店老闆聯合著要吞併那些小收購站,辦個收購公司。你想想,那老闆介紹了他們老家的人來,我能不安置嗎?你們先將就一下,等公司辦起來了,我讓你們也辦個收購分站。五富立即說:大寶,你說話要算話!

  我只說拾上三年五年破爛了就能成為韓大寶第二,沒想他又謀著大了,韓大寶,日弄鬼,你叫我怎麼嫉妒!如果他真辦成了大公司,又能讓我們承包個收購分站,五富就把老婆孩子接了來,我呢,我讓孟夷純來,對,堅決不讓她再去美容美髮店了。嫖客韋達,你見鬼去吧!

  可孟夷純現在勞教所。我不能想孟夷純,一想到孟夷純我就又蔫了。

  我說:大寶,你給我們畫了個大餅,但現在餓著呀,你能不能借給我一筆錢,三個月後還,有利息也行。

  韓大寶說:借錢?咱那兒的人怎麼都向我借錢?!前幾天張拴子來找我借錢,張拴子你知道吧,他要買個補鞋機在街頭擺攤呀。我的原則是不借錢,我可以給他錢,我給了他一百五十元,我說這一百五十元不要還了!你借錢幹什麼?

  我不借了,我說我一個親戚來西安住醫院,本想借五千元的,可想到你投資公司呀也正用錢,我就不借了。我說了謊。

  韓大寶說,劉高興到底是劉高興,但我還得幫你呀,這樣吧,我讓你們先去掙一筆大錢。

  我嗯嗯地笑。五富說:小錢都沒法掙了,還掙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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