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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我一下子憤怒了,說:你們可得把門看好呀,小心讓我偷了!

  那兩個人顯得很尷尬,相互看了看,進了門洞不見了。我往院子門口走,發誓再不到這個家屬院來了,而老太太卻小跑過來,還是一定要給我二元錢,我頭不回地走,她在後邊說:哎,哎,你讓我一看見你就覺得心虧嗎?

  我離開了家屬院,把車子蹬到大街上。清風鎮有縱縱橫橫十多個巷道,從哪一個巷道都可以進鎮,巷道裡你看見了那個帽疙瘩雞就知道是誰家的,那個撅了小尾巴要拉屎的母豬也知道是誰家養的,那個老頭過來了,脖子上架著一個小孩,這老頭的親家是麻臉還是禿頭,架著的小孩是孫子還是外孫,你心裡明明白白……想這些幹啥?誰也沒把你用繩子捆到城裡來?!到了城裡就說城裡話!我原準備把三輪車停放在花壇邊上,坐在那裡要吸一根紙煙的,前面有了警察,又把三輪車蹬到一堵矮牆下,坐下發悶了。

  孟夷純。我怎麼一坐下來,腦子裡還是想到了她。

  好事現在是很難做的,孟夷純就告訴過我,在街上有人看見有搶婦女的手提包而見義勇為去追搶匪,結果被搶匪戳了一刀,有人把街頭受傷昏迷的人抱去醫院搶救未救過來,而死者家屬到醫院後卻抓著那人不放,說是他致傷的。我幫忙開了門,會不會那幢樓上所有人家要重新換防盜門呢?老太太的話是對的,她掏了二元錢,她不欠我的人情債了。在清風鎮可能是靠情字熱乎著所有人,但在西安城裡除了法律和金錢的維繫,誰還信得過誰呢?

  你懷疑孟夷純對你沒感情,對所有人沒感情,那孟夷純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還和你交往,是看上你那點錢嗎,你那是多少錢?!真是小心眼,而且太敏感!還有,劉高興,為什麼你給孟夷純送錢,為什麼每次送給孟夷純錢了就得意?你是在孟夷純困難的時候才覺得你不是個拾破爛的而是個英雄!還記得曾經做過一個夢嗎,那是你在對一棵樹說話,你說:凶案最好永遠都在破,又永遠都破不了。什麼意思?希望她永遠是弱者,比你還弱,你就能控制她?卑鄙呀,卑鄙!

  那一瞬間,我醒悟了孟夷純為什麼那樣反感我把她的事告訴了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

  我決定了還要去找孟夷純,她的事我有責任為她守密,我檢討我的敏感多疑和脆弱,我再去送錢絕不對她有別的要求,她就是主動和我怎樣,我也不,一切都到案子破了再說吧。

  要想案子儘快破,我只有多掙錢。我想到了杏胡說的良子的情況,就和五富去找了一趟我那侄兒。

  良子果然混得比我好,他每日送煤賣煤的車就不是架子車,也不是三輪車,威風著哩,是三輪摩托貨車。這家煤場是山西人開的,煤場裡堆的煤炭像山,六台煤球壓軋機一排兒擺在那裡,凡是來買煤的當場壓軋成煤球,良子便開車送去,沒有買主了,又裝上一車沿街去叫賣。良子送煤賣煤已經很有名了,他有名片,上面寫著:煤球王。

  煤球王對我和五富的到來顯得不熱不冷,引我們到他的住處後去買了一盆酸菜魚,又買了一筐蒸饃。這是一間僅有六平方米的棚子,後牆就是院牆,棚頂也是一塊塑料板,從院牆上斜著搭過來。棚子裡有床,一個煤爐子,一條繩在牆角拉著,掛著一件西服,竟然還有一條領帶。

  我和五富希望在煤場送煤賣煤,煤球王首先反對,他也警告甭找老闆,因為老闆之所以聽他的,是他已經控制了所有送煤的單位和私人用戶。知道《 林海雪原 》中的欒平嗎?他說,欒平手裡有聯絡圖,我就是欒平。這小子完全不認六親世故了,但同意我們白天去拾破爛,晚上可以批發一些煤球到東新街的夜市上去賣,這個夜市也屬￿他管轄。

  煤球王在家時學習並不好,也看不出有什麼過人處,而到了西安竟出息得沒有他不懂的。他領我們去東新街夜市,那裡多是賣牛羊肉泡饃的。他問:你們誰曉得秦國為啥打敗六國統一了天下?我說:你以為你讀過初中?我還是高中生哩!他說:為啥麼,說!我說:秦國有個秦嬴政!他說:看來是不曉得,那我給你們解釋一下。他說秦國人愛吃牛羊肉泡饃,戰場上,秦國人背著牛羊肉背著幹餅子就出發了,兵貴神速,所到一地很快就做飯吃了,而那六國人沒有牛羊肉泡饃,才淘米呀,洗菜呀,七碟子八碗地吃呀,秦國人已經殺進營了。秦國人打敗六國是飲食打敗的!我說:噢。他就驕傲無比,從口袋掏了一盒紙煙給我和五富各散一根,他自己嘴裡叼了一根,不用手,紙煙能從這個嘴角主動移到那個嘴角。瞧他的那個樣子,我就沒有點燃我的那根紙煙。東新街的夜市,陣勢非常大,一部分是有門面房的,每個門面房也就那麼一間兩間,入深淺顯,而更多的則是將攤位支在路邊,每個攤前拉個電燈泡,擺一盆洗涮水,攤主就戴頂小白帽,肩上搭條毛巾,吆喝著買賣了。煤球王又給我們講了,講中國有八大菜系,西安是沒有菜系的,為什麼,因為西安是十三朝古都,皇帝在皇城的時候,全國各地都要把他們的菜拿來競賽,西安就如同是一個大飯桌,各類菜都來擺,慢慢自己就沒有什麼大菜了。而沒有了大菜,小吃卻豐富了起來,這就是現在夜市上的羊肉泡、葫蘆頭、柿子餅、肉丸胡辣湯、粉蒸肉、鹵汁涼粉、油潑面、大刀面、涎水面、擺湯麵、涼皮、甑糕、麻食、油茶、湯包、油塔。他講得我們一愣一愣的,五富說:不得了,他咋知道這麼多!我說:別附和他,附和了他就逞能得沒完沒了,人來瘋!果然他說著我們都不接應,他就不說了。但我得承認,這小子確實在這裡很熟,攤上的人似乎都認識他,說:煤球王今日不賣煤啦?他說:他兩個替我賣的,以後多照應啊!人家說:哈,雇小工啦!

  小吃攤上是需要煤,但要量很少,他們差不多是現燒現買,不願意買多了燒不完再搬回去第二天晚上再搬來。煤球銷售不好,五富拿眼留神左右攤上有什麼破爛,他去收拾那些酒瓶子和塑料飯盒,攤主不給他酒瓶子,只給塑料飯盒,而且要他打掃飯桌。五富很殷勤,塑料盒收了不少。

  我們每每是半夜一兩點才能回到池頭村,幾天下來人就疲憊得支持不住。五富能走著路就瞌睡,我不行,他就讓我拿個棍,他握一頭,我握一頭,我在前邊走他在後邊瞌睡,他瞌睡還起鼾聲。夜裡街上人少,但車開得都猛,每有車過來,我一停他就醒了,問:還沒到?我說:你能睡著?他說:我剛才做了個夢,正吃……他又閉了眼瞌睡了,人瞌睡了五官特別醜惡,我就像拉著一個走屍。

  煤球王見我們太累,允許了我們夜裡不回池頭村就睡在他的棚裡,但五富的鼾聲像拉風箱,甚至一會兒急促,一會兒卻停止了,突然又噗的一聲,嚇得我們以為他憋住了氣要過去了。我神經有些衰弱,煤球王更是難以入睡,先是用棉絮塞耳朵,後來五富鼾聲一響他便用順手的東西去擲,一擲不響了,不擲又響了。天明後五富的身上盡是臭鞋爛襪子和枕頭,以及我們所有的衣服。煤球王堅決不讓五富睡在他那兒了,五富便每天晚上回池頭村。我們說好,第二天早上收購站門口見,而我則是每早上煤球王送煤的時候,讓我坐了他的運貨車到興隆街。

  一個晚上,我拉了一車煤去夜市,路過一家賓館,賓館的一個人讓我給他們送一車煤,我送去了,收煤人說出納下班了明日來結帳吧。這是我第一次賣出了整車煤,就買了一條魚早早回棚屋燉起來,我要讓煤球王看看我的手藝。他回來了,帶了一隻狗。

  他說:今日運氣好,盡撿東西。

  我說:我運氣比你好,賣了一車煤。

  他說:你就會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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