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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杏胡是幾次和五富、黃八商量,最後達成的協議是:每人每天拿出二元錢,讓我轉交給孟夷純。讓五富黃八和杏胡出錢,這並不是我的初衷,但杏胡的權力和能力也只能讓五富黃八連同自己來捐款,每人每日二元錢數字並不大,卻說明瞭他們對我和孟夷純的認可和支持。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杏胡就像個收電費的,她抱著那只曾經裝過小米的陶罐兒,挨個讓大家往裡塞二元錢。我也塞了二元錢。杏胡和種豬是一家人,本來只出一份,而種豬猶豫著,還是再塞了一份他的。

  我稱他們是我拾破爛的朋友,多感激這些拾友!平白無故誰肯給你一分錢呢,去商場裡買貨,去飯館裡吃飯,少一分錢你能買到一根針嗎,能吃到一碗面嗎?

  五天后,我把他們的捐款五十元交給了孟夷純,孟夷純卻給我大發脾氣。

  她說:誰讓你把我的事說給他們,你是要讓全西安的人都知道我是妓女嗎?我就是妓女!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人同情!我哥做冤死鬼就讓他去做冤死鬼吧,這案我也不破了!你不要再來找我!你給我的那些錢我會還你!一分不少地還你!

  她語無倫次地嚷著,接著就嚎啕大哭。我當然覺得委屈,還要解釋五富黃八杏胡夫婦絕沒有笑話她的意思,孟夷純還是把錢扔給我,推我出門,她就把門嚴嚴實實關了。

  孟夷純怎麼會是這樣?這種偏執和歇斯底里的性格以前我沒有發現呀,或許她隱藏的這種性格正是她走到這一步的原因,她和那個殺人犯,也是她的男友就這樣而導致了分手,也使她在案發後又走上了妓女之途嗎?

  孟夷純的心裡,還是壓根沒瞧得起我吧。

  為什麼呢,如果她已經認我是自己人,她是不會這樣對我發火的。我想起了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她還是僅僅把我當一個朋友看待的,她給我說她的身世,可能是以她從縣城來到西安的身份而滋生了對我傾訴的欲望,肯繼續和我交往,可能是我還能和她說到一處,我們有共同的語言。而一旦事情發生了她認為損害了她利益,她就像含羞草一樣收縮了,自私了,全然斷絕了外界。

  孟夷純,你這樣會傷害感情的。

  或許孟夷純對我就沒有感情,孟夷純對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感情了。

  我離開了孟夷純租住的那座樓,滿街的樹開始落葉,我沒有吹簫,也不吆喝,蹬著三輪車一到興隆街的十道巷口,一屁股坐在地上,什麼也懶得動了。

  十道巷口有一棵百年核桃樹,樹上落下的花絮,如一地的毛毛蟲。核桃樹落花絮,夏天就要過去,天氣該慢慢地涼了吧。怎麼把事情弄到了這步田地呢,城市生活咋就把我像打著的一塊鐵,一會兒塞進了火裡一會兒又扔到了水裡?我盯著核桃絮,核桃絮真的成了毛毛蟲,蠕蠕地似乎向我身邊爬來。

  喂,劉高興!

  有個戴眼鏡的在叫我。我認得他是前邊的一個家屬院的,他要我把三輪車蹬到家屬院的五號樓下,他有舊書刊賣給我,說完自個就先走了。戴眼鏡的一般都是有知識的人,知識分子從來不和凡人說話的,我也沒多問別的,待他走後,搓了搓臉,使自己活泛起來,推三輪車去了五號樓。

  我是把三輪車停在五號樓下已經多時了,卻不見他下來,等到下來了並沒有拿了什麼舊書刊。他說壞了,鑰匙忘在屋裡了,門開不開,問我能不能從窗沿上爬過去翻進屋裡。我隨他上到四樓,而從那麼窄的窗沿上爬過去推窗入室,我不敢。那人急得火燒火燎,我說:我幫你開門。

  你帶身份證了嗎?

  他沒帶,我就在我的口袋裡找,我的身份證是裝在身上的,因為街上的警察一看見蹬三輪車拉架子車的就時常要檢查的。

  他說:拿身份證開門?

  我告訴他,我是聽我侄兒說過,用身份證塞進鎖子邊的門縫處,一邊搖門一邊往裡塞,是能開了門的,但我從未開過,咱們試一試。我就那麼試著,竟真的把門打開了,我們都很高興,他抱出一大堆舊書刊賣給了我。

  我是把舊書刊剛剛抱下樓,另一個門洞的那個老太太用自行車馱了一袋米過來,這老太太每次見到我總給我笑笑,我一直對她有好感,就說:你老買米啦?她說:啊,買了米。我說:有人給你掮上樓嗎?她說:我等孫子回來。我幫她往上掮,她的家在七樓,掮到了,她說:你是哪裡人?我說:商州的。她說:噢,那地方我去過,苦焦得很。我說:還可以。她掏出二元錢要付我,我不要。幫著掮一袋米還收人家錢嗎?她說:你不收我就欠你的人情債了,你得收下。這話多少讓我聽了不舒服,她不願落人情債,那我幫她的好心就全沒了,說起來掮一袋米到七樓也不值二元錢,可如果你要掏二元錢讓我掮米袋到七樓我還不願意掮哩!

  我走下了樓,那個我幫他開門的人正和另一個人說話。一個說:教授你把鑰匙忘在家了?一個說:可不。一個說:那咋開的?一個說:那個拾破爛的幫我開的,他拿身份證在門縫裡塞,塞著塞著就開了!一個說:拾破爛的能開門?他可是常到咱這院子來的,這得防著啊!一個說:人挺老實的。一個說:老實能會用身份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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