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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是到底沒有去韋達的公司,因為五富他真的離不得我。我已經說過,前世或許是五富欠了我,或許是我欠了五富,這一輩子他是熱蘿蔔粘到了狗牙上,我難以甩脫。五富知道了這件事,他哭著說他行,他可以一個人白天出去拾破爛,晚上回池頭村睡覺,他哪兒也不亂跑,別人罵他他不回口,別人打他他不還手,他要是想我了他會去公司看我。他越是這麼說我越覺得我不能離開他,我決定了哪兒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給我磕頭。

  起來,五富,起來!我說,你腿就那麼軟,這麼點事你就下跪磕頭?去,買些酒去,咱喝一喝!

  五富是提了整整一大捆子啤酒,他幾乎將他幾天的收入全都買了酒,把黃八和杏胡種豬都叫到他的房間來,說是他過生日,放開喝,往醉裡喝,往死裡喝。我們就都喝高了。五富要去上廁所,去了半天卻不見出來,我以為他醉倒在廁所了,過去看他,他真的坐在廁所地上,立不起身,而手裡還提著一瓶酒。他說,高興,兄弟,我沒啥報答你,我喝酒,我把我喝醉……

  我說:你已經醉了。

  不,我還要喝!他舉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裡又灌了一陣。高興,我不是女的,我要是個女的我就讓你糟蹋了我,我不是女的,我就讓我難受來報答你,把胃喝出血了報答你!

  我把啤酒瓶奪了,背著他出了廁所。

  我沒有去韋達的公司,孟夷純當然有些失望,但她並沒有再說什麼。我依然隔三差五的中午時蹬著三輪車去看她,她有時在美容美髮店,有時不在。不在的時候我就在店對面那堵牆上用石子劃道,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她可以知道我來過。只要在,她跑過來手裡肯定端一個茶缸要我把一缸茶水喝完。茶缸上有口紅印子,我說:我從口紅印處喝。她只是笑。

  我問:有什麼進展嗎?

  這似乎成了習慣性的問話。先是孟夷純還給我說點抱怨的話,後來就不再願意提說這樣的問題,她有些躁:你煩不煩呀?!給我一張憔悴的臉。

  我不怪罪她,只是滿懷激情地去看她,走時心裡像塞了一把亂草。

  凶案幾時才能破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能掙多少錢,而韋達和她的那些老闆們又能給她多少錢,而我給她的錢又能頂什麼用呢?想起來,這是我最難受的。開初我去送錢,感覺我像古時的俠士一般,可破案遙遙無期,我再去送錢,沒了那份得意,而且害怕在把錢交給她的一瞬間她臉上掠過的一絲愁意,雖然她依然在笑,在說著感念我的話。

  我說:或許很快就破了哩。

  她說:我怎麼就害著這麼多人……

  這期間我想到了我去一次她的家鄉,去追問和催督公安局,和公安人員一起去破案,但這些想法又怎麼可能辦到呢?我甚至也想到我用紙糊個箱子沿街去募捐。當給孟夷純提說我的想法時,她哭了,說韋達也曾想過把她的情況通報給報社,她拒絕了,那樣或許全社會會募捐一些錢,但也同時社會知道了她的身份,即便是案子破了人們又會怎麼看她呢,一切只能暗中籌錢。

  可這麼籌錢又籌到幾時呀?!

  我準備把這事告知給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希望他們能想些辦法。雖然孟夷純早已是我的菩薩,但他們若知道了孟夷純的身世,又哪裡肯相信一個妓女能是菩薩?我琢磨了幾天,琢磨得頭疼。於是我以去塔街辦事為由領他們去了一趟鎖骨菩薩塔,給他們講述了鎖骨菩薩的故事然後說出了孟夷純的困境,他們就都歎息了。

  杏胡說:叫什麼名字來?

  我說:叫孟夷純。

  杏胡說:是不是你曾經給我說過的早上起來想到的那個人嗎?

  我說:是她。

  杏胡說:你為什麼不領她來見我?

  我說:我不好意思。

  杏胡說:我只說我是蘇三的苦,沒想還有個竇娥的冤!你準備咋辦?

  我說:我得求你想想辦法。

  杏胡說:那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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