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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但是,但是,我怎麼眼前又是孟夷純要給我寬衣解帶的樣子,妓女這兩個字永遠不要說破,孟夷純卻偏偏把紙捅破著。

  我心裡一陣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從來沒有過,想哭,哭不出來,想恨,又能恨誰呢?就是不舒服。我蹬著三輪車經過了興隆街十字路口,低頭往十道巷走。有人在叫:拾破爛的,拾破爛的!巷北的水泥臺上坐著正是紅毛鬼,他在吃油條,面前的一張報紙上還放著三根油條。

  叫你哩,你聾了嗎?紅毛鬼也認出了我,他問我:你是拾破爛的?

  我放下車子,向他走去。

  他說:我這裡有構件,收不收?把衣襟一掀,腰裡系著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兩個建築工地上搭腳手架的構件。賣給別人一個四元,兩個你給五元,咋樣?

  我說,行麼,走到跟前,往報紙上的油條唾了一口。我說:借幾根油條,我還沒吃飯哩。

  紅毛鬼把油手在腿面上擦,勢起身來要打我,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竟把他提了起來,我說:錢呢,把我的錢拿出來!

  紅毛鬼說:我沒拿你的錢。

  我說:拿出來!拿出來!

  紅毛鬼從口袋掏出七十元,說:買了油條,買了一包紙煙,就這些了。

  我一松領口,紅毛鬼跌坐在地上。轉身走了兩步,擔心紅毛鬼撲過來報復,回過頭說:你把我認清,我幹你這行的時候你還在你爹大腿上轉筋哩!

  故意慢慢走,眼睛的餘光掃著左右,沒有紅毛鬼攆上來的身影。我一腔悶氣總算出了,覺得很暢快,三輪蹬在那片小公園裡,坐在那裡吃起了豆腐乳。

  一切都冷靜了,我開始回憶美容美髮店裡的情景,倒後悔自己怎麼就匆匆跑開了呢?劉高興,你要孟夷純怎麼對你表態呢,她寬衣解帶或者是她要真誠待你,她有什麼不對呢,你讓她該怎麼表態?!

  我擔心我那麼跑掉,帶給孟夷純的只能是刺激她,傷她的心。

  我想返回美容美髮店再去看孟夷純,但最後還是取消了。三百元算什麼呢,如果再跑去安慰她,那就是把三百元看得太嚴重了,我劉高興也太矯情了吧。她需要錢,我掙錢給她,這是很正常的事麼,有什麼可再解釋呢?一旦把孟夷純看做了是自己的人,我就有充分理由說服自己的一切不安。

  在此後的日子裡,我加緊拾破爛,把每日拾破爛的時間一直要延長到天麻麻黑,每每積攢下三百元,就去美容美髮店給孟夷純。孟夷純當然還是不收,後來就全然接受了。

  記得第二次去店裡,孟夷純不在,我把錢讓老闆轉交,老闆問我是孟夷純的什麼人,她把我當成了嫖客,竟然詢問我孟夷純出臺了幾次,怎麼孟夷純就沒有交納出臺費呢?這個臭婆娘!我知道事情壞了,忙解釋我不是嫖客,一個拾破爛的即使有賊心也沒賊款呀,我只是孟夷純的鄉黨,為了給家人看病曾經向孟夷純借過錢的。我這樣解釋讓我也覺得我窩囊,沒有敢作敢為的氣派,但我確實是那樣解釋的,我沒有辦法。

  第三次我是在孟夷純上班的路上等著了她,我給她三百元她拒不接受,還將上次給她的錢要還給我。我把錢放在她面前的路沿上掉頭就走,我說我這一走她會把錢拿了,但她竟然也掉頭走,在我走出一百米回頭一看,她已經走得沒蹤沒影了,我只好把錢撿起來。但是,我發現前次轉交的錢卷了一卷兒,第一張鈔票上有了劉高興的字樣,字寫得很小,卻是連寫了八遍的。我的心噔噔跳,想像著她在寫我名字時是什麼情緒又在什麼時候,聞了聞,覺得世界上最有故事的是錢,每張錢都有著許多故事,而這張錢的故事應該是最美麗的。我保留了那張鈔票,將其餘的包了紙包,就在天黑時她下班,紙包放在路上要讓她看見。她果然是撿著了紙包,發現裡邊的錢後立定身子左右看,而四周無人,才把錢拿走了。

  這辦法確實是好。於是我再一次把三百元又包了紙包放在路上讓她撿,她懷疑了,依然四周張望,這次她發現了遠遠一棵樹下停放的三輪車,便大聲叫喊:劉高興——!

  嘿嘿嘿。

  露餡了,我走出來給她傻笑。

  嘿嘿嘿。

  她也沖著我一笑。

  我才抬腳靠近她,她臉突然定平了,冷冷地說:噫,你錢多得很麼,劉高興!你父母你老婆孩子讓你出來打工,你就這樣把錢打水漂兒地糟蹋著?!

  我老實地說了我沒有了父母,也沒有老婆孩子。我願意給你錢,這我願意。

  她說:就那幾百元?!

  我說:我不是老闆。

  她說:你還知道你不是老闆呀?!

  我說:可我總得幫幫你麼。

  她說:你幫不了我,我也不會讓你幫,你是在戲弄我,看我的笑話!

  我說:我不是。

  我著急地表白著,但我又表白不清,臉憋得脹脹的,竟然口吃。孟夷純站在那裡嗚嗚地哭了。

  她說:你一個拾破爛的能掙多少錢,我要你的錢?你圖啥呀,劉高興,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你能圖個啥結果呢?

  我說什麼呢,我說了一句:給你了我心就不慌了,我不圖啥,圖我心不慌麼。

  她說:你個傻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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