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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下了車,我說:你學著點,出門在外誰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五富說:兜呢?我才發現布兜兒沒拿下來,急忙大喊:布兜兒,布兜兒還在車上!出租車已經開走了。我們發了瘋地追趕,我穿著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頭獵豹。或許是司機聽見了叫喊,或許是司機從倒光鏡裡瞧見了我們追趕,車速慢下來,但並沒有停,布兜兒從車窗裡扔出來了。

  司機噁心著那個髒乎乎的布兜兒吧,他扔了出來,一雙臭鞋就一隻摔出很遠。五富首先是撿著了布兜,先打開一看,錢還在,咧了嘴給我傻笑。

  受了這一驚,我覺得對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離開布兜。在郵局把錢匯走後,我們去收購站取了架子車和三輪車,一到興隆街口,我說:五富,瞧瞧我頭髮亂不亂?五富說:不亂。我說:再看看後邊。五富到身後看了,說:不亂。就嘿嘿地笑。我說:笑啥哩?五富說:我知道你要見人呀。我說:見誰呀?五富說:我不說。卻還是說:你身上有錢哩,你把錢看好。拉著架子車去了他的轄區。

  這五富,那麼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難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來就看出來吧,我就是去美容美髮店的那條巷呀,去了偏就要給孟夷純送點錢的。

  種豬說他打麻將一輸錢就想起該給老娘寄點錢了,給孟夷純送錢,我卻是蓄謀已久。我是自孟夷純說過了身世就生出給她送錢的心思的。一有了心思便不能放下,但送多少,怎麼個送法,我心裡沒底。

  那條巷裡,大多的門面還沒有開張,人卻已不少,一堆一堆聚在那些小吃攤上。西安的小吃多,這全國人都知道,而小吃也就集中在早晨和晚間。往日裡我經過那些賣甑糕的賣油茶的和賣豆腐腦的攤位前,總是禁不住香味的誘惑,口腔裡要生出一汪唾液,現在卻全然視而不見。一路走來,已是耳燒臉燙的,走到孟夷純她們的店門口,店門緊閉,竟然有一種慶倖和輕鬆。見不著孟夷純還慶倖嗎?在那一瞬間真的是慶倖。在五富和黃八的眼裡,我劉高興是硬弓射箭,箭射出去就不回頭,但他們哪裡知道我內心深處常常也逃避,我也是有不出息的地方。只是我比五富和黃八有涵養,我氣質好。

  沒見到孟夷純倒輕鬆,可我是來幹什麼呀?我使勁敲門,沒有動靜,待趴在門縫往裡瞧,才看清了門上掛了牌子,明明寫著十點鐘開門營業。我推了三輪車站在了一邊,看對面樓房的欄杆,在心裡說:來一隻鳥吧,來一隻鳥了孟夷純就會上班的。但是,欄杆上沒有鳥飛來。有人從身邊經過,我問幾點了,那人沒有停步,一邊走一邊看手腕上的表說十點。十點了怎麼還沒人呢?那人說話時露出了牙齒,牙齒上沾著才吃過餡餅留下的一片韭菜葉,我就用指甲剔自己的牙縫,擦了擦眼角。一陣鳥叫,呀,欄杆上果然停著一隻鳥了,我正抬頭看著,孟夷純是坐著一輛摩的過來了。孟夷純首先是看見了我,她叫我劉哥!摩的剛在對面街上停下,她就蝴蝶一樣飛過來了。可她忘記了付摩的錢,司機在後邊追:喂,錢,沒給錢哩!她噢噢地折身過去,說:多少錢?司機說:你坐車不給我錢?!孟夷純說:我實在忘了。司機說:我看不是忘了,你跑得那麼歡的!孟夷純說:多少錢?司機說:五元。孟夷純說:這段路都是三元的。司機說:我繞了一個巷。孟夷純說:我知道你多繞了一個巷,我摟著你的腰,你是故意多繞的,你還多收二元?放下三元又跑了過來。司機還要來追,我揮著拳頭,說:你過來,過來?!他不追了,沖著巷道這邊吐唾沫,我也吐,吐得比他遠。

  我說:壞司機!

  孟夷純說:嘻嘻,今日沒你在,就得多付二元錢了。

  我說:以後誰再欺負你,給我說!

  孟夷純說:其實,是我賴了人家。

  我是聽見她對摩的司機說我摟了你一路,覺得這話不好,但我沒說什麼,她又有了一句我賴了人家,我也就什麼也不說了。孟夷純是還沒吃早飯,我要陪她去吃豆腐腦,她卻急著要開店打掃衛生,我便去給她買包糕點去。巷口外一家食品店,我才挑選糕點,孟夷純卻也跟了來,說要買她掏錢,我立即把一張百元錢拍在櫃檯上,說:來一斤軟糕!孟夷純要從自己口袋掏,怎麼能讓她掏呢,還不給我個表現機會嗎?我們就拉扯起來,售貨員將軟糕稱過也包好了,說:五元錢,交五元錢!我說錢給你了呀!售貨員說錢給誰了?我說錢放在櫃檯上呀,一百元的,櫃檯上卻沒了錢。櫃檯邊一直趴著一個人,瘦瘦的,腦門上染著一撮紅發,他在吹口哨,錢呢?我說錢放在這裡的怎麼沒給錢?售貨員說我哪收你的錢?!我看那個紅頭髮,紅頭髮還趴著,眼光盯著櫃檯裡的高架上的財神爺,還在吹口哨。我恨恨地窩了他一眼,沒有再和售貨員爭辯,又掏出五元錢把軟糕買了。

  來到美容美髮店,別的店員還沒有來,孟夷純說你把錢放在櫃檯上了?我說絕對放在櫃檯上的,好過了那個紅毛鬼。孟夷純就要去找那個紅頭髮,我把她擋了,賊沒贓硬如鋼,能要回來嗎,算了,不就是一百元麼。孟夷純說:你倒不心疼!

  我何嘗不心疼呀,我是不願意當著孟夷純的面為一百元吵鬧不休,紅毛鬼肯定掌握我的心理才漁翁得利了。我讓孟夷純吃軟糕,我替她拖地板,孟夷純是用手捏著軟糕一點一點送進口裡,而不影響她的口紅,漂亮的女人這麼吃食,我覺得那樣子很雅致。孟夷純也讓我吃,我不吃,她捏下一塊往我嘴裡喂,我一擺頭,喂在了鼻子下,我伸舌舔吃鼻子下的軟糕,軟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

  孟夷純也說軟糕好吃,她完全在享受起好滋味了,坐在椅子上,兩條腿長長擺開,身子微仰,臉上洋溢著喜悅。

  她說:今日出來得這麼早呀?

  我說:往常還要早。

  她說:我看你車上什麼也沒收到麼。

  我說:我是直接來找你的。

  她說:有事嗎?

  我說:有事。

  她說:啥事?

  我說:我給你拿來了四百元,一百元讓賊偷了,只有三百元。

  孟夷純用手沾著掉在膝蓋上的糕屑,站起來要去給我倒開水,她面對著熱水壺,說:我收你什麼錢呀?我要你的錢?!

  我放下了拖把,把三百元裝進了孟夷純的提兜裡,提兜裡有化妝盒,有一卷衛生紙。我把提兜鏈條重新拉好。我說:我來我來。奪過了紙杯在接開水,紙杯很軟,差一點水倒出來。我能聽見孟夷純的呼吸了,她是停止了咀嚼,在靜靜地看我,然後去拉提兜鏈條,把錢取出來放在了靠拖把的桌子上。我沒有轉身,我說:我也沒錢,你不要嫌少。說過了,轉過身,孟夷純還在看著我,我再次走到桌前把錢放進她的提兜,我說:要是你沒事,我還向你要錢的,而你在困難期……

  孟夷純重新吃起軟糕了,不停地嚼著,嚼著嚼著不嚼了,突然起身去把店門關了,解她的上衣,說:那你來吧,劉哥,我總不能白拿……

  咹,咹,我的腦子嗡的一下,壓根沒想到孟夷純能這樣!如果說我劉高興對她沒有那種想法,那是假話,可這個早晨我給她送錢卻絕對沒有想要她的意思,絕對沒有!孟夷純,我是乘人之危嗎,我是嫖客嗎?我之所以並不特別敬佩那些大款老闆們,他們是多給著孟夷純的錢,但都是在孟夷純身上發洩了性欲之後為基礎的,他們是嫖客,他們是有善心的好的嫖客而已。

  我說:不,不,我不是嫖客……

  我這樣推開她,孟夷純一下子神情蔫了。看著孟夷純蔫了,我後悔自己一急竟說出那種話來。這是什麼話,你不是嫖客,那孟夷純就是妓女了?你是在提醒你:她是妓女!也在提醒她:你是妓女!你這個混蛋呀劉高興!

  我立即糾正著,不,不,我……

  孟夷純卻靜靜地說:我知道你不是嫖客,可我是妓女,我只有用身體來感謝你。

  我匆匆跑出了美容美髮店。

  在決定來送錢的時候,我預料到孟夷純是不肯輕易接受的,必然推推搡搡,我甚至考慮了我將錢最後放在地上扭頭就跑的情景。而現在,孟夷純並沒有再追來,我就站在街上為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而興奮不已。我沒有料到,我們又談到了妓女的話題,這我是極力回避的,但既然又談到了妓女,我是不免又有了一點無恥:她是妓女,我給她這點錢是同情她還是幫助她,是有價值的行為嗎?念頭一冒出,我就把我的念頭否決了,是的,我是在同情她也是在幫助她,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她、愛她。我的錢是拾破爛一分一分攢的,而孟夷純收下錢後,我們的關係就更近了,錢雖代表不了感情,但你愛著一個人你就會想方設法地為她花錢呀,錢是我走近孟夷純的獨木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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