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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她罵我傻呀,就像她罵過我討厭,我覺得受活。我給孟夷純又是嘿嘿地笑,她歎了一口氣,也就笑了。

  經過了這一次,我再給孟夷純錢,孟夷純不再說什麼,接受了。每次把錢交給她,她都問我給自己留了多少,我說我雖不能賺大錢,但每天都有進賬的,我夠吃夠喝的。孟夷純卻還是要抽出一張要我拿上,我就把那一張拍在她手上,說:甭操心我!五富曾告訴我,他在外邊掙錢了,就要喝醉,然後回家把所有的錢往老婆面前一扔,說:媽的×,錢!五富給我說這話的時候我還笑他粗魯,而我現在能體會了那不是粗魯,是得意,是逞能,是快樂得不能自製!我便和孟夷純坐在三輪車上,給她講這一天有什麼見聞,又有著什麼意外的收穫。孟夷純靜靜地聽我講,隨著我的情緒而變幻她臉上的表情。她那時很乖巧,眉裡眼裡都是溫柔。我就輕狂了,說我給你唱個歌吧,她說你唱,我唱的是清風鎮古老的民歌:三十裡山坡四十道水,我跑著來看我妹妹,一個月跑了十五次,把我跑成了羅圈腿。她說:你有趣得很!就剝了一顆口香糖塞到我嘴裡。但我受不了口香糖的薄荷味,嚼了兩下就吐了。

  有了一個女人,我的城市生活變得充實而有意義。夜深人靜了,躺在木板床上拿孟夷純的長處比所有見過的女人的短處,我當然想入非非,總是鼓足勇氣在再見著她了要怎樣怎樣,但是每一見到了孟夷純我又莊嚴了起來,只是和她沒完沒了地說話,說鄉下事,說縣城事,說西安城裡的事,觀點完全一致,常常兩人同時就說了一句話,她興奮得拿雙拳在我背上捶。有一個下午,我陪她去郵局給他們縣公安局匯五千元,返回的路上碰著一個陝南人提了一兜兒核桃賣,我買了十多顆給她吃。我讓她坐在街心花園的條椅上,自個蹴在地上用石頭砸核桃,她坐在那裡,臉和花一個顏色,我就走了神,石頭把一顆核桃砸脫了。這顆核桃一定是充滿了靈性的,被砸脫後竟咕嚕嚕滾向了她,停在她的雙腿下,我便走過去撿核桃,在俯下身時臉幾乎要碰著她的臉,她突然地耳臉通紅,頭髮明顯地在顫動。這種羞色我可是從來沒見過。她以為我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嗎,以為我會去吻她一下嗎?我很快撿起了核桃,竟又拿了核桃返回原地用石頭砸。我不會占你便宜的,孟夷純,因為我在幫你。石頭又沒有砸正,這一次砸著了我的手。

  唉唉,都是第一次送錢時有過了拒絕她的行為,從此不願意把送錢和乘人之危連在一起,窗戶紙便難捅破?!

  我不知道我是個什麼人了,既為自己的高尚而驕傲,又為沒敢去吻孟夷純感到窩囊。

  我是有個毛病的,一旦沮喪了就啃指甲。我砸完了核桃讓孟夷純吃著,我就拿牙啃指甲,啃得哢兒哢兒響,孟夷純就笑了:格格格格。我說:你笑啥。孟夷純說:你咋啦?我說:沒事,沒事呀!孟夷純說:沒事你啃指甲?我趕緊不啃了。孟夷純說:啃指甲是心理不成熟。一句話說得我無地自容。我是心理不成熟,我在孟夷純面前就是心理不成熟。

  我說:我心理不成熟?

  孟夷純說:不成熟。

  我喃喃起來,語無倫次,孟夷純就說:瞧我一句話你就這樣了,還算是心理成熟?她把一瓣核桃仁塞進我的嘴裡,提出了要去我居住的地方看看的要求。

  要跟我去池頭村?

  什麼叫始料不及,什麼叫喜出望外,什麼叫受寵若驚,我那時是全領會到了。

  但是,我領著孟夷純走進了池頭村的巷道,我心裡暗暗叫苦了。我完全可以違背我們定下的不准帶陌生人到住處的規矩,卻擔心孟夷純看到了居住的環境,會不會覺得那環境太惡劣也噁心了我?

  豁出去了,劉高興!如果孟夷純因居住環境而噁心我,那就噁心吧,拾破爛的能住什麼好環境?或許,她不是那種人,她是最應該知道什麼是出於污泥而不染的。

  我用腳踢開路面上的磚塊石子。我指著一攤污水,說:有水。一堆亂七八糟的木板條子就在巷道,我用腳去撥開,木板條子上有釘子,把我的腿劃破了,我沒吭聲。北京常常有大官到西安,那是警車開道的,孟夷純享受不了那種待遇,但如果是過去的朝代,我那時就這麼想的,孟夷純坐在馬上,我就會在馬前牽韁繩。

  到了剩樓前,我大聲叫喊黃八,其實我害怕黃八在屋裡,看見我領了一個女人來會怎樣看我。多好呀,剩樓上黃八並沒有在,一隻長尾巴的鳥在槐樹上嘰嘰喳喳叫。今天是個好日子!

  上廁所嗎?我給孟夷純指著樓下的廁所。我的意思是讓孟夷純去廁所了,我就可以最快的速度先上樓整理一下房間,最起碼,得疊疊被子,再把沒有洗的鍋蓋起來。但孟夷純不去廁所。

  我們上了樓,我說:屋裡亂得很,你別笑話。

  走得一身熱汗的孟夷純一進屋就坐在床沿把高跟鞋甩脫了,她說蠻整潔麼,新奇地四處張望。屋子裡沒有開水,沒有水果,尋不出什麼東西招待。孟夷純說:你怎麼不坐呀,你不累嗎?我終於從窗臺上拿來了晾曬的一塊鍋巴,這是我們昨晚吃攪團的鍋巴。沒吃過攪團鍋巴吧,你嘗嘗,看著不怎麼樣,吃著香哩!

  孟夷純接過鍋巴就吃起來。她說:我們老家也吃這種鍋巴。

  這就好了,我站在她面前看著她吃。

  香不?

  香。

  那就好。

  你也吃麼。

  你吃,你吃。

  孟夷純將鍋巴又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讓我吃,這動作和那次在美容美髮店裡吃軟糕一模一樣,但這時候的我嘩的一下有了一股血湧上了頭腦,我恍惚起來,只記得孟夷純把鍋巴塞過來而我的嘴並沒有吃住,鍋巴掉到了地上,貓卻一口叼走了。貓是隔壁院子裡的貓,從來沒有到過我的屋子裡來,怎麼我們進了門它也就來了?去,去,我用腳撥貓,要把鍋巴撿起來,孟夷純按住了我的肩膀,向我撅嘴,一片鍋巴一半在嘴裡一半露在嘴外,意思要再給我。我完全是迷糊了,竟就去吃那露出的鍋巴,鍋巴也在瞬間掉了下去,我的嘴碰著了她嘴,嘴裡的一條舌頭滑得像一條魚,我把魚噙住了。

  至於什麼時候我們手腳並用,如何地就相互剝脫了衣服,我全然糊塗著,當我清醒過來,看見床上的被子掉在了地上,孟夷純光溜溜地平擺在木板床的竹席上,我第一個念頭是:這種事咋就在不知不覺中進行了?

  差不多的晚上,我都想像著幾時能有今天,那根東西就如木棍一樣堅挺不彎,可是,當我抱著孟夷純親了一遍,再親一遍,而東西卻怎麼也不得起來。越是急,越不行,滿頭大汗。孟夷純說:你還是童子身?我說:我沒有這事,真的沒有。孟夷純坐起來安慰我,輕輕地揉搓。竟然貓還沒有走,在屋角臥著,睜了熒光看我,我把枕頭邊的一包紙煙擲過去打它。孟夷純又摟著我躺了一會兒,那東西仍像醉了酒沉沉不醒。

  我不是這樣,我能行的,今日怎麼就這樣?

  孟夷純說:你太緊張,這床也太墊了。她爬起來給我擦汗,我看見她的背上全是竹席墊出的一道一道人字紋。我說:墊疼你了?她說:是有些疼。我覺得委屈了她,這樣的屋子這樣的床原本就不宜她做這種事的。孟夷純,真是對不起。我再一次親她,頭不抬地把每一塊身體都在親,孟夷純突然說:那是誰的一雙高跟鞋?

  她看見架板上的鞋了!我說:那應該是你的。

  孟夷純說:這話我愛聽,但你不是真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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