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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是在準備領五富去塔街時突然說到了收割麥子的事,我只說以收麥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麥天卻又惹得我們不安寧了。以各種理由強調著不回去收割麥子,是為了說服五富也是在說服我自己,而一旦決意不回去了,收麥天的場景卻一幕一幕塞滿了我的腦海!簡直可以說,我都聞見了麥子成熟的那種氣味,聞見了麥捆上到處爬動的七星瓢蟲和飛蛾的氣味,聞見了收麥人身上散發的氣味。這些氣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們混合在一起在黃昏裡一團一團如霧一樣,散佈流動於村巷。啊啊,迎風搖曳的麥穗誰見了都會興奮,一顆麥粒掉在地上不撿起來你就覺得可惜和心疼。還有,披星戴月地從麥茬地裡跑過,麥茬劃破了腳脖那感覺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樣在那裡蠕動著十分好看。還有呢,提了木鍁在麥場上揚麥,麥芒鑽在衣領裡,越出汗,麥芒越抖不淨,你的渾身就被蜇得癢癢的舒服。我想給五富說些讓他高興的話了,就說:咱去郊外看看麥去!

  苦皺難看的五富的臉,頓時如菊開放。

  其實麥田離城區並不遠,出了西大街往南,再從西南角的那條大道端端騎四十分鐘,還往西拐,麥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對於我們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裡人總是抱怨之所以城內泥多塵大,是農村包圍著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進城的汽車輪胎上帶著的泥土可以帶到城中心來。我們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麥,就把三輪車架子車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購站裡,瘦猴作踐我們不好好拾破爛要去看麥:是國家幹部嗎,去遊覽觀景有收入嗎?他還算是從鄉里來的,哼,探望老娘也要報酬嗎,吃飯還嫌牙累嗎?一頓飯沒吃好人就不來精神,不去看看麥怎麼都不受活,渾身的不受活!

  我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河畔麥田,海一般的麥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車推倒在地上,他不顧及了我,從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樣四肢飛開跳進麥田,麥子就淹沒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撲了過去,一片麥子被壓平,而微微的風起,四邊的麥子如浪一樣又撲閃過來將我蓋住,再搖曳開去,天是黃的,金子黃。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將麥芒麥包殼吹去,急不可待地塞在口裡,舌頭攪不開,嚼呀嚼呀,麥仁兒使鼻裡嘴都噴了清香。

  五富幾乎是五分鐘裡沒有聲息,突然間鯉魚打挺似的在麥浪上蹦起落下,他說:兄弟,還是鄉里好!沒來城裡把鄉里能恨死,到了城裡才知道快樂在鄉里麼!

  我不嚼麥仁了。五富的話讓我心酸,後悔帶五富來看麥子。五富,不能讓五富說這話,說這話就在城裡不安心了。

  我說:城裡不如鄉里?

  五富說:城裡不是咱的城裡,狗日的城裡!

  我說:你把城裡錢掙了,你罵城裡?

  五富瓷住了,看著我,他說:不自在。

  我說: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裡給了咱錢,城裡就是咱的城,要愛哩。

  五富說:我愛我老婆……她可憐。哭聲拉了出來。

  四十多歲的人,動不動流眼淚。五富,你羞,沒出息!

  我是沒出息。五富說,你說咱活的啥人麼,一想起來我就想哭。

  哭吧,哭,這兒沒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場。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來,嘴裡胡亂說著,你聽不來說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來離開了那片麥田,順著河往前走,前面的一個斜坡地裡麥子已經割了,割下的麥子束成粗捆立栽著,無數的麥捆栽成了隊列。我在麥捆裡穿行,發現了麥捆和麥捆發生著關係:或是呢喃私語,或是左右盼顧,或是相背慪氣。轉過身,身後卻是五富,他跟著來了,臉上掛著淚水。

  咋不哭了?我說,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說:我爹死的時候你在鎮上嗎?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氣時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我說:你爹死時都笑的,你就不會笑笑?

  五富卻嘟囔起來,說他是看著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聽他的嘟囔,從斜坡地裡走出來,地邊有幾株苦菜花很鮮豔,掐了一朵,花莖流著白汁,立即就變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來裝進兜裡,說可以煮鍋,卻又說:兄弟,我要死了誰會給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說:不哭!

  五富吃驚地看我,我仍說: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離開麥田後我們就回到了池頭村,夜裡並未早早歇息。莫名其妙的一種欲望得到滿足後,另一個急逼的事是去麥田畢竟耽擱了拾破爛,必須把損失補回來,不回去收麥的內疚才能完全平復。我們去村前街的夜市上去轉悠,但願能收到一些破爛,或許能碰上什麼裝車卸貨的事。五富說:今天就是偷,也要偷回十元錢!但是,夜市上沒有誰家裝車卸貨,也沒有誰買了重物要往樓上送,空啤酒瓶是不少,差不多都被吃喝攤的小老闆自己收拾了。我們僅拾到幾十個空礦泉水塑料瓶。經過一個沙鍋店,五富突然說:哎,韓大寶在裡邊吃烤肉哩。我折身又到店對面,果然看見韓大寶在裡邊坐著,面前是一個沙鍋,一盤羊肉串,還有一捆啤酒,自酌自飲。我要進去見見,五富說人家正吃喝的,咱進去了肯定讓咱也吃喝,咱就是不吃不喝,酒肉錢還不是咱掏?我說掏就掏麼。五富說那你去,我到前面轉轉,真的就走了。我進了店,韓大寶還熱情,讓吃讓喝,就說起我侄兒劉良來找過他。

  良子也來了?這消息讓我吃驚不小,這小子一定是和他爹又鬧翻了來的。韓大寶說:他沒尋過你?我告訴了你的住處,他沒去?

  我說:他找你也要拾破爛嗎?

  韓大寶說:他不願意幹,正好我一個朋友在我那兒,他去人家煤店裡賣煤了。你記著,他在豐慶路仁義巷七號。這小子像我,能在城里弄出個名堂。

  劉良,狼虎人麼,生來和他爹就是冤家,為了上學父子倆沒有一天不鬧的。我哥對我說,他不是學不進去,壓根就不學麼,整天好高騖遠!我說好高騖遠這好麼,安分孩子省事但沒出息,搗蛋鬼到了社會上卻能翻江倒海的。我哥說都是受你影響,是一路子貨。就是這小子,他到城裡來肯定也是學我的,而學我的來了明明知道了我的住處卻不來見我,能見韓大寶不來見我,他倒瞧不起我了!

  我有些生氣。

  氣的還有這韓大寶。韓大寶在清風鎮我沒把他當什麼角色,現在倒成了清風鎮駐西安辦事處主任了,成神了!把他的,你韓大寶算什麼呀,沙鍋烤肉吃完了,偏大聲喊:結帳!可喊結帳卻並不掏出錢來,我只說了句我來結,他挪著身子就要站了起來。你吃喝了,我偏不給你結!我先站起來,用右手按住了他的左手,而左手到右邊的褲子口袋裡掏錢,說:我結,我結!左手在右褲口袋當然難以掏出,他的右手便在他上衣口袋掏了兩下沒掏出錢包,第三下總算掏出來了,把一張百元票子遞給了老闆。

  我說:怎麼讓你掏,應該我替你掏!

  他說:,你有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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