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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我是將五富帶著去見了孟夷純。面對著美容美髮店裡眾多的濃妝豔抹的女人,他緊張得言語含糊,滿臉流汗,卻時不時用唾沫去壓平翹起來的一撮卷髮。他的頭髮已經長得很長,笨人的頭髮總是瘋長,又硬如豬鬃。孟夷純要免費給他理髮,五富卻希望剪短一些就是了,那不行,我還是讓孟夷純給他剃個光頭。也就是剛剛剃完頭,孟夷純的手機便響了,孟夷純在電話裡說:哦,你到了嗎,我馬上就出來。我扭頭往門外看,巷道外停了一輛小車,車牌號見過了的。我說:是他嗎?孟夷純說:實在不好意思,我還得出去一下。我便有了想法,說:能讓我認識一下嗎?孟夷純說:那你得給我保證,不能讓他知道也不要讓他看出我告訴了你關於他的事。我點點頭。

  我沒有讓五富去,我和孟夷純去了巷外,開了車門坐進去,這樣不易讓來來往往的人看見。孟夷純把我介紹了,介紹我是她的一個鄉黨。那男的一直是戴著一副墨鏡,見我進車後似乎有些不願意,但卻很快摘下墨鏡了,沒有什麼埋怨和不滿。我也終於知道他叫韋達,年齡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俊朗,我是顴骨有些凸,顯得皮薄,他腮幫豐滿,嘴唇肉厚,要比我沉穩。我的腎就是給了他嗎,他的身體裡就裝著我的腎嗎,他就是另一個我嗎?我微笑地看著他,他也報以微笑,嘴角顯出幾個小小的酒窩。他伸出手來和我相握,我感到我們的脈搏跳動的節奏一致。在那一瞬間,我產生了奇妙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尋找著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尋找著我。不,應該是兩個腎在尋找。一個人完全可以分為兩半,一半是陰,一半是陽,或者一個是皮囊,一個是內臟,再或者一個是燈泡,一個是電流,沒有電流燈泡就是黑的,一通電流燈泡就亮了。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時說不清楚。反正是我們相見都很喜悅。

  我完全可以把話挑明,說丟失的皮夾就是我撿的,但這話無法解釋清韓大寶訛詐三百元的事,我就不說了。而對於腎,我差點就要表明我是賣腎人的身份,甚至要詢問我的腎被移植過去之後是否合適,有沒有排異現象,現在是否還每日服藥,但我也強迫自己不說了,當著孟夷純怎麼好意思說呢?我有力地拍韋達的肩,我說:哦,韋達,韋總,祝你身體健康,恭喜發財!

  韋達說:你的名字叫高興,我見到你也高興。認識就是緣分,小孟,我和劉高興可以算朋友了吧?

  孟夷純看我,我說:我們是朋友!

  韋達說:那幾時有空了請你去我們公司玩玩去呀,今天有個事,我得接小孟出去一下,你們正說話麼,你不會介意吧。

  我的心紮了一下,怎麼能不介意呢,他要把孟夷純接到哪兒去呢,去幹什麼呢?但我能說些什麼呀,我只有說謊:噢,我也是路過這兒了隨便看看她,沒事,你們忙吧,我推開車門往下走,身子不穩又跌回到座位上,孟夷純扶了我一下,我一下車就把車門咣地給撞關了。

  小車立即鑽進了車流裡,我無法再分辨出來。繁華的興隆北街,兩邊的樓房對峙高聳,天空只剩下一條。對面的一家什麼商務中心又召開了貿易會了,幾百條大紅布一條挨一條地從樓頂垂落在地面,像彩雲流瀉。在震耳欲聾的鑼鼓和鞭炮聲中,小車一輛連著一輛,而那些黃色的出租車就在車流中的空隙裡歪來拐去,如同瘋狂了的老鼠。突然間,我瞧見了一部小車底部有著一些牽掛的麥草,又是一部小車的底部牽掛了麥草。

  麥草。夏天裡農村的麥子收割了,農民會將麥子鋪在公路上讓來往的車碾軋。這些小車是從城外來的?哦,麥子收割了。我們已經進城差不多三個月了。

  返回美容美髮店,五富已經在店門口蹴著,五富說:你怎麼讓她走了?我說:走了。五富說:你愛上她了,你還讓嫖客把她接走?我捂了五富的嘴,說:你胡說!掉頭撲遝撲遝地朝巷的那一頭走。我是愛上了她,五富他看得一點都不錯,可我能把她占為己有嗎,能拯救了她嗎,能不讓她出外她又掙什麼錢呀?五富攆上了我,說:高興高興,我是胡說了,你生氣了?我說:來時我就給你說過要尊重她!尊重她!她出去就是幹那事嗎?咹?!五富說:算我冤枉了她,那男的是誰呢?我說:我知道是誰?!我不想告訴五富那是韋達,就是身上有著我的腎的韋達,可令我難受的是韋達就是嫖客,是他接了孟夷純去出臺了!我覺得我那時一下子瘦了,那件西服寬大得如同披了件被單。五富心疼了我,說:兄弟,我請你喝酒去,咱喝酒去!

  我突然想到了鎖骨菩薩,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會兒驀地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領五富去塔街看看鎖骨菩薩的碑文,只有鎖骨菩薩在這時能寬慰我,我也可以給五富說清我的怨恨、痛楚和憐惜。但是,我回過頭面對了五富,我卻說:鄉里開始割麥了。

  割麥?五富說,不會吧,今天是幾號嗎?

  我說:我看見小車底纏著有麥草了。

  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進一家米麵涼皮店要看日曆。米麵涼皮店的牆上貼著一張畫,左邊是豐乳肥臀的女人,右邊是日曆,五富用一隻手遮住了女人,另一隻手指著日歷數,神情就黯淡了,說:收麥天,咱在這兒……

  我說:不是有你老婆嗎?

  五富說:她一個婦道人家……收麥天陰雨多,不及時收割回來,風把麥一吹倒,麥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說:就那幾分地,你老婆還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還不活啦?!

  五富說:你說的啥話?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臉上,又說:那你家的麥子誰割?

  我說:誰想收誰收去,沒人收了就爛在地裡。

  我話這麼說著,其實又怎麼不操心那五分四厘的責任田呢?清風鎮人多地少,分給我的五分四厘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紅薯,三分四厘是種著麥子,走時託付了鄰居,講好我能回去就不說了,若不得回去就讓鄰居收,收來能給我一鬥麥就行了。三分四厘地種的是秦川三號麥種,來時又施過肥,澆過水,起碼可以收穫二百斤麥子的,如果讓鄰居收了,僅僅只給一鬥四十斤,豈不覺得虧?可如果回去,來回折騰幾天,收下的麥子又能值幾個錢呢,不夠車票費。這個賬我算得清。五富卻在地上用木棍加減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裡喃喃道:是不划算,是不划算,抬起頭了可又說:農忙不回去是不是那個呀?

  我說:哪個?

  五富說:你想想,劉百鬥每年還回去給他爹上墳的,咱農忙……

  劉百鬥是清風鎮出的最大的官,現在縣城當著一個局長,而且全家也搬到了縣城的小四合院裡,但劉百鬥每年清明節倒真是開了小車回去奠祖墳的。哼,劉百鬥是劉百鬥,我們是我們,我要是劉百鬥,我不僅清明節回清風鎮,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劉百鬥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說故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認為父母是天下最偉大的,才尊師敬祖,才走到哪兒都愛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噓寒問暖。

  五富還在說:咱是農民,農民在農忙時都不回去,這還是……

  我火了:現在就不是農民,是城裡人!在城裡拾破爛也就是城裡人!

  我的話永遠是權威,他五富不得違抗,尤其在關鍵的問題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違抗的,諒他即使要回去,他還弄不清在哪兒搭乘又怎樣搭乘去清風鎮的列車。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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