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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光著膀子蹬車,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一條小街,小街上行人依然很多,我不停聲地搖著車鈴,避讓的行人看見的是一輛拾垃圾的三輪車,剛罵了一句再看見了車上還躺著一個人,以為拉運的是病人,不吭聲了,卻立馬發現那是個女人,多漂亮的一個女人,這麼漂亮的女人生病能躺在拾破爛的三輪車上嗎,他們就補了更難聽的罵:狗日的給女人騷情哩!我就是騷情哩,這騷情的機會是天賜給我的。我的騎三輪車的技術無人能比,在人群中拐來拐去,罵聲中我快樂地將車蹬進了另一條巷子。小孟說了句:別太累著你。我的脊樑上開始發癢,癢得像撒了把麥芒。她一定在看著我的脊樑,看著我黑瘦的脊樑?我回過頭來,疼痛使她的頭趴在車幫上。我知道她疼,也知道她把頭趴在車幫上是不讓更多的人看見了她。我一邊用力蹬車一邊想:是我不好,沒有我她不可能崴腳的。但我再想:如果不是崴腳,我能有陪她去醫院嗎?我又覺得我想法下作,就回過頭說:疼得厲害嗎?她說:會不會傷了骨頭?我說:不會的,你注意著不要把頭髮夾到車輪裡了。

  又蹬過了兩條巷,我累得大聲喘息。小孟說:歇一會兒吧。我不歇,蹬得更快。她拿手帕擦我脊樑上的汗。哎呀,她現在看著我的黑脊樑了,那左後腰部的疤痕也看到了?我想停下來,提提褲腿遮住疤痕。我的雙腳蹬空了幾次。什麼都不想了,又恢復了蹬,蹬快,快蹬,汗如水豆子一樣在頭的四周飛濺。

  到了醫院,扶著去急診室,又扶著去拍片室,謝天謝地,沒有傷著骨頭,只是肌腱受損,醫生給她服了止痛藥,抹了紅花油又揉搓了半天,小孟走路還得攙扶,但已經不怎麼疼了。

  我們離開了醫院,她感謝我,這讓我不好意思。她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呀?我說叫劉高興。像任何人一樣,她說:多好的名字!我說不好,沒給你帶來高興,倒讓你受疼了。她說我個子高,腳小,又穿了高跟鞋,常跌跤的,這只腳已經崴過兩次了。崴了的腳還腫得很大,鞋已不再穿,她賭氣著把鞋在車幫上磕。

  我說:這高跟鞋,挺好看的。

  她說:男人就喜歡女人穿高跟,可……

  她不往下說了,我也不知道再該給她說什麼。一回頭,看見緩過勁兒來的她卻掏出一個小圓鏡在照,閉著嘴,拿粉在臉上塗。她看見我看她,她說:臭美麼。

  她這麼說,我那貧嘴的毛病就犯了。和陌生的女人在一處,人家不說話,我也就不多話,但人家要說起來了,我肯定得寸進尺,話多得像狗毛。

  你恐怕一輩子沒坐過三輪車呢。

  三輪車好,坐小車我還頭暈哩。

  你這是寬慰我,剛才給你開小車的……

  哪裡給我開小車,我搭了人家順車。

  那男的真體面。

  老闆唄。

  青松路的別墅區都住了老闆。

  是呀,我們就是從那裡過來的。

  是嗎?他前不久丟了個皮夾,皮夾裡有護照和鑰匙。

  好像聽他說過。

  哦。

  你們認識?

  他換過腎?

  這我不知道。

  他肯定換過腎!

  啊,一切都可以證實了,那個男的就是丟了皮夾的人,而丟了皮夾的人也就是我要尋找的另一個的我。我激動得揮了一下拳頭。小孟說:你怎麼啦?我看著她,沒有說話。對不起了,小孟,我無法對你解釋清楚,即便我見到了那男的,我也無法給他說得清。

  我拿拳又在車幫上砸了一下。

  你發脾氣了?

  我脾氣是有些不好。

  是不好。那天我話沒有說清,你就是不回頭……

  我一直避諱著說美容美髮店裡的事,而小孟卻提說了。她提說了就好,就更說明那次我冤枉了她。她怎麼是妓女呢?我笑了,說:實在抱歉,我那時以為你也是妓女。

  小孟說:我是妓女。

  我一下子怔在那裡。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小孟,這不可能!瞧麼,眼睛那麼純淨的會是妓女?世上的妓女哪個能對別人說自己是妓女?!或許,這是小孟故意要逗我的,說自己醜的人其實並不醜,我說過我是農民又什麼時候認定過我是農民嗎?我嘿嘿嘿笑起來,我說:你這性格真好!

  但是,小孟再一次說:我是妓女!

  小孟真的是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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